陈槐一向认为,他在现生时,是游走在世界之外的,没有过多和他产生联系的东西,也没有让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和事。
他和老张头师徒一场,总觉得人和人之间,到最后都会走向分别,由缘而起,以离为终。
许是事情经历的多了,在一个个副本里,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他从对待他人性命的随意,到后来生出几分惶恐。认识的朋友寥寥几个,却彼此信任,又破天荒地喜欢上余千岁,自此天平的那头变得尤为重要,在他尚且没有清晰自己的认知时,这些人不知不觉走入他的心房,占据了他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或许在陈槐的潜意识中,老张头从未离去,又或者在他惯有的认知里,没有人会逃离死亡,所以他坦然接受这一切。
但是当老张头的最后一缕残魂,和陈槐面对面坐着聊天,他们之间自在的相处,像极了多年以前。
直到陈槐亲眼看到,老张头的残魂烟消云散,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吴期常常调侃为石头、木头的他,血肉里也长出情感的根系,连接他的五脏六腑,落泪验证了他的痛心疾首。
余千岁在帐篷里静坐。
自从沈慕梨死而复生之后,吴期片刻不离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和沈慕梨黏在一起,俩人紧紧相依,在帐篷里说着悄悄话,一旁余千岁冷厉的气场,让两人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方天地。
没有陈槐在身边的余千岁,属实不好靠近。
余千岁屏息凝神,听到外面没有声音后,立马走出去,陈槐坐的位置正好背对着他,低头落寞的一幕,针扎心尖一般,在余千岁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匆匆上前,不由分说地坐在陈槐身边,“你师父呢?”
陈槐没吭声。
余千岁看到石台的水渍,当即心慌地用手指卡住陈槐的下巴,让他面对自己,担忧慌张的眼睛中,落进陈槐的隐忍。
陈槐吸吸鼻子,迅速抹了一把脸,“他走了,咱们也走吧。”
冷风卷走水渍,陈槐脸上的悲伤,顿时变得严肃冷漠,他思绪万千地盯着承影剑,自此,老张头藏起来的惊喜,再也不会出现。
余千岁收起帐篷和软垫,正当他挑选其他合适的道具时,容貌又变得苍老不少。
刚才还四十来岁的样子,眨眼间变成了六十岁的老头,头顶有几缕白发,在黯淡无光的黑发里,显得尤为凸出。
其他三人同样,若是走在闹市,指定会被认为他们是老头、老太太。
吴期瞳孔震惊,他一脸无措地不敢相信,“我们咋成这样了?”
余千岁问他,“你先前说,你的外表没有变过,是真的还是假的?”
吴期内心着急,立马说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有啥好处?”刚进副本没多久,吴期就带着沈慕梨,在老槐树内部的异空间待着,外界的变化,压根影响不到他,现在异空间破碎,他和沈慕梨同样受外界影响,容貌、声音,全都变得老年化。
“为什么会这样?”
陈槐和余千岁有了之前的经验,对这次的变化习以为常,余千岁打趣道,“再变老几次,咱们直接进坟墓了。”
陈槐瞪了他一眼,“先去云霄山的景区看看。”
之前在幼童的时间段里,他们可是看到升腾的云团,呈现褚自新的模样,尽管没用多久,鱼家帮众人消失不见,而余千岁和陈槐的年龄则增长了几岁。
仿佛时空重置一般,周围的Npc进行了刷新,但是曾经的所有事情,都留存在当事人的脑海中。
几人乘上加速器,转眼间到达云霄山的入口处。来来往往的游客,络绎不绝。四人正要往里走,却被检票人员拦下,“等等,你们的票呢?”
“咳。”陈槐暗示性地咳嗽一声,余千岁摸进背包,立马拿出一键生成的仿造票,装作忘了的样子,故作从衣服口袋里有模有样地拿出来,“在这儿,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
检票员接过票看了一眼,“你们这是联票。”
“联票?”陈槐问他,“有什么问题?”
检票员直起身子解释道:“买票的时候售票员没跟你们说吗?现在上仙峰不让进去了,这几天正修缮栈道呢。”
“你们可以去退票,换成普通票,不然拿着联票进场,看不了上仙峰,别来找我麻烦。我可事先跟你们说了啊,要么进场要么退钱换票。”
余千岁摆摆手,“不用了,售票口在山脚,一来一回太麻烦了。”
“放心吧,我们就算看不了上仙峰,也不会找你麻烦的,损失我们承担,和你没关系。”
检票员这才用打孔器,在票上打孔做记号。
“最近山里雨多路滑,还请小心游览。”
检票员的话音刚落,上一秒还是晴天,太阳高悬,下一秒立马黑云密布,不见星光,大雨倾盆说下就下。
吴期全身湿漉漉地吐槽,“我怎么感觉,这些Npc的台词就跟开关一样,说啥是啥。”
他们急忙跑到一处凉亭躲雨,几人刚坐下,全都气喘吁吁,仿若真正的老人,体质大不如前。
陈槐透过雨幕,朝着远处的上仙峰看去,内心惴惴不安,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况且这上仙峰,早不修晚不修,偏偏他们准备去时,赶上修缮,故意作对似的。
天黑山路难行,四人决定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再继续爬山,反正有两个“道具库”在身边,就算在户外一直待下去,也照样舒舒服服的。
余千岁拿出稍小的帐篷,在入口处和帐篷里分别挂了个蘑菇灯,招呼陈槐进去。
吴期问他,“帐篷这么小,咱们四个怎么住?”
余千岁在合上帘子的一刹那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也进来?”
吴期对着合拢的帘子,立马翻了个白眼,随即掏出更加豪华气派的帐篷,和余千岁两人的帐篷一东一西,将整个凉亭占据。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在帐篷上,吴期听得心烦,干脆把帐篷外侧做了硬化加固处理,免得一直听落雨的纷杂声。
雨水砸向地面,溅起半尺高的水花,又顺着八角亭檐向下滑落,编织成一张张密不透风的幕墙。冷风拖拽着寒意,裹着山间独有的湿冷,卷起一捧捧树叶,形成多道旋风,冲击着蘑菇灯,让帐篷入口处的蘑菇灯,被连累得摇摇晃晃,光晕不断扩散,似是打开扩音器,将山间的声音放大数倍。
窸窸窣窣的声响,宛若有怪物在抓挠,吴期神情紧张,骤起鸡皮疙瘩。
忽而又听到似野鬼哭嚎喊冤,被冷风送去判官那里,声声悲泣。
“咦……”吴期和沈慕梨紧紧贴在一起,俩人怀中揣着暖宝,身上披着恒温毯。吴期原本想要闭眼休息一会儿,奈何外面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怪,吴期有一瞬间,以为他们在恶鬼满满的地狱里。
无边的寒气钻入他的毛孔,他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字,“瘆人。”
帐篷里,吴期和沈慕梨依偎相贴,来自外界的声音,属实让两人难以忽略。他放出探测仪,没过多久,探测仪传回的画面,更为可怖。
如同恐怖电影里的黑夜,模糊不清的人影在远处摇晃。
“这什么玩意儿?”
吴期拧着眉头,忘记了先前开启的对讲功能没有关闭,他的声音清晰地通过探测仪外放,瞬间被他人捕捉。
“我咋听着这么熟悉呢?”
江杉歪着脑袋问擎风,擎风眉头锁紧,“我也觉得。”
“要不我回一声?”
江杉大声吼着,“喂喂喂?有人吗?”
声音断断续续,通过探测仪传回帐篷内,吴期紧张地咽口水,被冷风落雨搅成碎片的话,完全不成句子,零零碎碎,更像催命的鬼吼。
江杉和擎风迟迟没等来回应,干脆继续往山上走。俩人拐了两个弯,看到远处的灯光,以及两米外频繁闪灯的探测仪。
“这不是探测仪吗?”江杉极为惊喜,总算找到“家人”了,他兴高采烈地快跑几步,蹲下身子,对着探测仪说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云落山的江杉和擎风。”
这次近距离的话音收录,比方才清晰数十倍,吴期和沈慕梨听见后,悬着的心终于掉落,吴期气极反笑,他被熟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是你们啊。”
“看见凉亭里的帐篷没,赶紧滚进来。”
探测仪立马掉头,给二人带路。
江杉和擎风走进帐篷,一键收起隔离罩,露出干爽的衣服。
沈慕梨冲他俩歪头笑道,“山里冷,赶紧披上毯子。”
对于沈慕梨的事情,江杉知道的不比擎风多,反应自然也不如擎风。擎风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慕梨,又用眼神问吴期,吴期言简意赅,把当时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我靠,这么厉害。”江杉听完,钦佩地赞叹。
吴期摊开手,“我也没想到。”
“你们刚刚看到后面的那个帐篷没?余千岁和陈槐在里面。”
“不过你俩现在还是别过去了,余千岁那个小气抠搜的劲儿,非得把帐篷搞得那么小,不像我,这里多敞亮。”
江杉和擎风心知肚明,就算会长的帐篷,此刻仍有空间,他们也不会去做不讨好的事儿。
西侧的帐篷内,蘑菇灯摇摇晃晃。
只听陈槐喘气怒吼,“滚下去!”
“我踹你了啊。”
余千岁把帐篷加固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仿若天地之间只有他和陈槐。他刚把帘子放下,扭头就看到陈槐大字摊开,累到不行。
一瞬间就勾起了余千岁的念头,三两下扑到陈槐身上,打算用行动带离陈槐走出难过的情绪。
陈槐正困得迷迷糊糊,忽地感到衣服褪去,寒冷入侵。再一睁眼,就看到余千岁如狼的眼神。
陈槐手脚并用,全用到推搡上面,余千岁却神力加身,任陈槐用力也无济于事。
“你算算,咱俩多久没……”
陈槐厌烦地瞪他,脚掌抵着余千岁的胸口,“我闲得没事儿,算它干啥?”
“我可记得。”
“哦。”
“你还记得咱俩变成小孩子的时候不?我当时跟你说什么来着?”
陈槐叹了口气,“可是……”
“大哥,咱俩现在是什么样子!?”又是一脚,踹向余千岁的小腹,余千岁敏捷地拉过他的脚踝,“什么样子?”
“你和我本来的样子。”说着用力道,“要看镜子吗?”
“闭嘴!”
陈槐被折腾得大汗淋漓,一个起身,似坐在莲花上,透过余千岁的眸子,惊奇道,“咱俩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啊。”
陈槐睡过去的时候,内心想着,真不知该“谢谢”余千岁,还是生他的气,不过这次进入梦乡,显然没有之前那般愁绪连连。
第二天太阳高悬,云霄山的游客恢复了往日的人数,不多时,众人围在凉亭跟前指指点点。
“山里不是不让露营吗?”
“工作人员也不管管。”
“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这可怎么办哦……”
一言一语,尽是些大爷大妈们交谈。
没过多久,游客们看见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是六位头发全白的老人,目测八十来岁,议论声变成指责,又掺着几分担心。
“你们家孩子怎么放心?多大年纪了,还让你们结伴出来爬山?”
“万一出现意外?”
“到时候可别讹上景区。”
“我记得云霄山不是有规定,不接待65岁以上的老人吗?”
“你们几个年纪这么大,哪个检票员允许你们进来的?”
陈槐几人听得云里雾里,昨晚不是恢复原本的样貌了吗,一觉醒来又变老了?
吴期把帐篷收了起来,江杉和擎风顶着老人的模样,冲着身后的余千岁打招呼,“哈咯会长。”
余千岁看着面前的两个老头,“江杉?擎风?”
江杉笑嘻嘻道,“是我。”
几人正说着,看到一个年轻人领着几个安保人员,奔着凉亭而来。
“就是他们。”
年轻人说:“你们检票不看年龄吗?”
江杉撇嘴道,“多管闲事。”
余千岁拿出定时沙漏,趁着所有人被定住,当即甩出加速器,“全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