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万没料到,大少爷竟会亲自踏足这后罩房。
先前云家事了,大少爷待她的态度虽缓了些,可她心里明镜似的——主仆间那点微薄情分,早被她亲手断了。不追究,已是大少爷给的最后体面,她从不敢奢求更多。
如今的日子,原是再闲适不过的。守在后罩房里,少夫人从不要她晨昏定省,她也没了去夫人跟前问安的身份。唯有春月,偶尔会过来坐坐,从她片言只语里,能拼凑出大少爷与少夫人的温馨日常。
春月总说,新婚夫妻情热是常理,何况少夫人本就性情温良、贤惠得体,如今大少爷竟是片刻也离不得的。
她忍不住好奇,问春月:“少夫人这是有了身孕吧?”
春月点了头:“月份尚浅,估摸着除夕前后,便该对外公布了。”
“那……大少爷就没提过再收用新人?”见春月眉峰微蹙,她忙补了句,“你别多心,我并非还念着这些,只是后院规矩如此。夫人有孕后,陪嫁丫鬟原是该预备着的。”
春月闻言,忽想起唤夏来,忍不住轻轻一笑。那傻丫头,素日里都不往大少爷跟前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想来是半分没往这上头想的,少夫人似乎也从未提过。
“这事我插不上嘴,也不敢多问。只听说少夫人刚查出有孕时,夫人提过让他们分院居住,却被少爷亲自驳回了。”说到这儿,春月目光落在秋月脸上,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少爷身边伺候这些年,不敢说全然懂他。自小到大,也没见他真正热络过什么,多半是老爷夫人教什么,他便学什么,样样出色,却总像隔着层什么。可他对少夫人,是真不一样,那眼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
秋月听了,莞尔一笑,眸光澄澈如水:“你是不是觉得,我打听这些,是心存妄念?并非如此。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从前总以为,你我这样的,本就是为大少爷日后预备的——哪家不是如此?可我错了事,辜负了大少爷的信任,至今偶尔会想,若当初我干干净净的,大少爷待我,会不会有半分不同?”
春月暗自沉了口气。她私心是觉得,这事原也怪不到秋月头上。毕竟她们自小伺候大少爷,身边人耳提面命的,便是“你们这样的贴身婢女,本就是为日后收房预备的”。只是大少爷与京中其他公子不同,他本就不重欲,说句实在的,是个用情专一的。
所以,秋月会那么想,原也不奇怪。
“你且放宽心,莫要胡思乱想。如今这般日子,难道不好么?无需你做什么活计,只消安安分分守在后罩房里,不惹是非,少夫人那般温良的性子,断不会薄待你的。”
春月这番劝慰,秋月听着,也点了头,瞧着像是听进去了。可待春月走后,她独自一人枯坐了两日,终究是拿定了主意,去少夫人院里走了一遭。
她原想,大少爷日理万机,断不会为这点闲事亲自来见自己。是以这日天朗气清,望见大少爷竟踏足这方小院时,她恍惚了片刻。
记忆仿佛在瞬间被拉回十年前的午后——那时的少年郎,清风霁月一般,手握书卷,心无旁骛,自门口迈步进来,她随侍在侧,气氛那般融洽闲雅。
思绪转瞬抽回,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忙恭恭敬敬屈膝下地,行了个全礼。
陆曜似也不想在此多耽搁,坐下便直奔主题:“你去找少夫人,说要离开,是何意?”
他不开口,秋月便直挺挺跪着,头也没抬,恭恭敬敬回道:“奴婢别无他想。奴婢这条命,原是大少爷和少夫人保下的。只想着若能遁入空门,为您二位虔心祈福,也不枉主家一场恩情。”
陆曜垂眸看着她,眉宇间没什么多余的情绪,静了两息才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你该知晓,将你安置在此处,便是既往不咎的意思。你最不该再提什么要求,去搅扰少夫人清净。”
纵然早已知晓,她与大少爷之间那点主仆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可亲耳听见他这番话,心口还是止不住地滞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得发慌。
经此三年磨砺,秋月的心性早已不似从前,断不会因大少爷这几句冷言,便吓得魂飞魄散、噤不敢言。况且她既已打定主意,便绝非他们所想的那般——自作聪明。
她深吸两口气,缓缓抬头望向陆曜,目光澄澈如洗,半分私情也无:“秋月心中,对少夫人向来敬重有加。只是自觉身份尴尬,那妾室之名,原是奴婢的挡箭牌,如今横在少爷与少夫人中间,终究是多余的。”
陆曜倒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微怔之下,只静默地看着她。
“少爷可曾想过,日后止戈院内,是否会有姹紫嫣红?除了少夫人,少爷或许还会有其他妾室、姨娘。”她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些都是后话了。奴婢听闻少爷与少夫人情深意重,便自觉没脸面再留在此处。纵然奴婢这身份、这本事,掀不起半分风浪,可‘存在’二字,或许本身就是碍眼的。”
陆曜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你多虑了。”
秋月眼波微漾,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他续道——
“你若安分守己,不蹦跶出来,我与少夫人,原是不会想起你的。”
滞默刹那,秋月忽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少爷说的是,”她敛了笑,声音依旧平静,“可有些东西,不是藏起来就等于不存在的。就像当年那些事,纵是过了这许多年,少爷与奴婢心里,不都还记着么?”
陆曜眉峰微蹙,似是不愿提及旧事。
秋月却没停,继续道:“少夫人那般纯善,许是从不在意这些。可奴婢不能。每日守在后罩房里,听着前院传来的笑语,总觉得自己像粒多余的尘埃,沾在锦绣上,碍眼得很。”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磨损的边缘:“奴婢求去,不是要闹什么,也不是想博什么同情。只是想着,离得远些,于少爷,于少夫人,于奴婢自己,都是干净。”
陆曜沉默片刻,那句“少夫人从不在意”,令他如鲠在喉,目光扫过她清瘦的肩头,那身半旧的青布衣裙,衬得人愈发素净,倒真没了从前几分伶俐模样,反倒添了几分真情实感。
“你既如此坚持,”他终是开了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便依你。只是出了这陆府的门,往后是何光景,都与陆家无关了。”
秋月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亮芒,随即又深深叩首下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轻颤:“谢少爷成全。”
这一次,陆曜没再多言,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些许。
秋月跪在原地,忽的站起身来,朝他跑进两步,说出了她事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有些疯了,但却不后悔的话。
“大少爷此番回去告诉少夫人,您让奴婢走,是不希望在您二位中间有多余的人存在,少夫人定是会欢喜的吧,虽然在这样的人家,奴婢这样的身份不奇怪,可又有哪个女子,会不希望丈夫独一无二的对待呢?”
陆曜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秋月深吸了两口气,继续说道:“少夫人那样好的人,就应该得到独一无二的对待,奴婢愿您与少夫人,恩爱不疑,长相厮守。”
陆曜不发一言,眼眸深沉的离开。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秋月才缓缓挺直脊背。
院角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竟像是落了层暖融融的光,她捂着蹦蹦跳的胸口笑了。
……
不多时回至主屋,便闻外间唤夏正吩咐下人:“少夫人今日孕吐得厉害,你们身上万不可抹头油、擦胭脂,但凡带些香气的物件,一概不许沾身。不然近身伺候时,姑娘闻着又该不适了。”
陆曜脚步一顿,下意识抬臂嗅了嗅袖口,倒无半分异味。推门而入,一眼便见陈稚鱼歪靠在躺椅上,腿上盖着条素色薄毯,眼帘轻阖,透着几分倦怠。待她瞥见来人,刚要撑着起身,便被他大步上前按住了肩头。
“今日很是不适?”他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语气里满是关切。
陈稚鱼深吸一口气,轻轻点头:“有些反胃,倒还能忍。”
陆曜攥了攥拳,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住,低叹一声:“这般遭罪,我替不了你,也帮不上什么。你若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府里没有的,我亲自去寻来。”
听了这话,陈稚鱼忍不住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静默片刻,陆曜望着她柔顺的眉眼,缓缓道:“昨日你提及秋月的事,我已拿定主意了。”
陈稚鱼微微支起身子,神色也端正了些,问道:“你打算如何?”
陆曜凝视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半分神情,缓缓说道:“将她安置到梧桐林去,那林后有座临水佛塔,她既想祈福,便让她去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