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梧与沈缺告别之后,径自策马往清和矿场西南方向而去了。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两匹马跟上了她,正是几天前被他遣去办事的两名护卫。
“公子。”两名护卫在马背上拱手道。
谢梧微微点头,“如何?”
一人道:“公子请放心,后面没有尾巴。”谢梧点点头,“那就好,虽然他们这会儿应该也没有空闲跟踪我,不过还是小心为上。走吧。”
“是。”两名护卫齐声应道,其中一人在前面引路,三人熟门熟路地在山林中飞快往前。
傍晚时分,一行三人顺利地达到了目的地。
“玉忱哥哥!”刚刚踏入坐落着许多竹楼的山谷,就听到唐棠甜腻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三人抬头,就看到谷口一颗巨大的古树上,唐棠正悠闲地坐在横出的树枝上,慢悠悠地晃悠着小腿。见谢梧抬头望上来,她立刻从树枝上跃了下来,轻巧地落到谢梧跟前。
“玉忱哥哥,你可算来了。”唐棠道:“我都等了你好久了。”
谢梧微笑道:“辛苦了,这里如何?”
唐棠得意地道:“自然是搞定啦,我跟这里的族长说了我的来意,他们的年轻人都很乐意跟我们合作。不过族长那里需要你亲自谈,那老头现在都还没把我赶出去,说明他也没有那么顽固不化。”
谢梧点点头,道:“那就先去见族长。”说罢谢梧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人呢?”
唐棠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放心,带过来了,没人发现。他已经招了,这世上没有多少能扛得住唐门的手段。”
“很好。”
谢梧由唐棠引着,去见了这个部族的族长。
这个部族唤作峒溪族,是越嶲一带比较大的一支部族。说大也只是相对于越嶲错综繁杂的各个大小部落来的,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如北境西凉西夷南诏那样强大到能统一一方的部族了。
整个部族一共也不过几千人,但在这种地方已经是很大一股势力了。如今的建昌卫,总共也不过才五千多人。
这个部族原本是穴居的,他们世代居住的领地内有很多天然的山洞和一个不算小的溶洞。大约六七百年前,中原王朝的势力渐渐延伸到这里,也来了很多外来者,是他们将房子带来了这里。
如今这里的人,有大半都住在这山谷以及附近相隔不远的几处聚居地,但也还有一小部分人依然居住在山洞里。
谢梧跟着唐棠踏入谷底深处的一个山洞前,从外面就能一眼看到山洞里面,显得十分简陋。
这并不是如谢梧曾经在西北见过的窑洞,看得出来这是一处在天然山洞的基础上开凿而成的。
粗犷,简陋,幽暗,更不算宽敞。
山洞里坐着一个头发已经全白的老者,他穿着族中自己染指的土布,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似乎已经年过古稀了,但谢梧得到的资料显示,他才五十多岁。艰苦的环境和稀缺的物质,让这里的老人们比起外面更加苍老。
“族长,幸会。”谢梧微微欠身朝老人行了个礼。
老者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他微微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然后看了看唐棠,又重新将目光落到谢梧身上。
“年轻人,你跟夔州唐家是什么关系?”老者问道。
谢梧笑道:“我与唐门有些生意来往,在唐门也有几位朋友。听说峒溪族和唐门也颇有来往?”
老者微微眯眼,道:“既然能让唐门的人领你来此,想必你也知道,唐门所用的毒物材料,有半数都是我族提供的。”
谢梧点头道:“是,在下也听唐家主提起过,他对峒溪族的各种药材也是赞不绝口。”
“那你就应该知道,峒溪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老者阴沉沉地道。
“这是自然。”谢梧当然知道峒溪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否则她也不会第一个就选择来这里了。
能提供大量剧毒材料的部族,自然也是擅长用毒的。在越嶲这样的地方,这些东西的威胁性比外面更强。对于她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外人来说,更是防不胜防。
谢梧正色道:“在下让唐棠带来的诚意,想必族长也没有异议?峒溪族和唐家是生意伙伴,在下与唐家也同样有生意往来,在下犯不着冒着得罪唐家主的风险来消遣族长。族长您说是么?”
老者轻哼了一声,方才松口道:“坐下说话吧。”
谢梧这才走到旁边的充作凳子的木墩旁坐了下来,老者看着她道:“九天会的名声,我也听人说起过,听说你们在雅州乌蒙黔滇两地,都有很大的势力。”
闻言谢梧微微挑眉,笑道:“族长谬赞了,没想到族长消息竟如此灵通,真是让晚辈佩服。”
老者冷哼了一声,定定地盯着谢梧道:“越嶲千百年来都是自成一体,我们怎么知道你九天会的势力进入,不是别有目的?”
谢梧摇摇头道:“族长,莫某只是个生意人,最大的期望自然是将生意做大,别的事情……目前我并没有什么兴趣。至于说别的目的……族长是担心朝廷的势力更加深入的渗透进南中,乃至彻底掌控南中?但是……早在一千年前,南中人就承认自己与中原王朝是一体了。外面的世界总是会变的,族长希望族中一直过着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么?”
“有何不可?”老者道:“外面的人为了权力,金银,奴隶,女人,厮杀的血流成河。若南中被朝廷彻底控制,我们也会过上那样的日子。”
谢梧失笑道:“族长,这话您骗骗族中那些年轻人还行,从古至今南中乃至整个西南个部族,什么时候少过血腥厮杀了?当年南诏势大的时候,便是你们也要受他们奴役吧?峒溪族原本的祖地也不在这里,这里原本……也是有主的吧?南中气候环境恶劣,即便这几十年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斗,我若是记得不错,即便不算夭折和意外,族人寿命也普遍只在四十左右?”
这个数字实在不算高,如今大庆虽然时不时有些边境战乱和叛乱,但总体来说还算稳定。比如蜀中地区,六旬老人并不算少见。
“这些年,往外面去的道路更加通畅了。愿意来南中做买卖的外地人也更多了一些,年轻人自然有很多途径可以听说外面的事情。”谢梧悠悠道:“族长何不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呢?总比他们偷偷跑出去要好得多。如今,便有不少年轻人在清和的矿场做工吧?”
老者沉默不语,眼前的年轻人说的是事实。
他虽然没去过,却也听回来的年轻人说过。矿工的生活绝不比族中轻松,但依然有很多年轻人愿意去。
因为在那里能够赚到更多的钱,可以用来换更多的粮食,布匹,食盐,还有各种各样族中完全没有的东西。他知道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却担心,这或许会导致在若干年后峒溪部族彻底消失。
谢梧并不催促,而是道:“族长不妨再考虑一下,具体的唐棠想必已经跟族长说过了。当然,族长有什么疑问也可以随时问晚辈。峒溪族擅长培植药材,唐门只需要毒药和少量的普通药材,而我……你们有多少药材,我就能吃下多少。甚至不愿意外出的人可以不用离开这里,南中也是个适合药材生长的好地方。至于那些愿意出去闯荡的年轻人,正好可以负责峒溪族的事务,族长也不用担心我们让你们吃亏,不是么?”
老者道:“唐门购买药材,需得先付定金。”
谢梧莞尔一笑,大方地道:“没问题,我可以先付三千石大米,两千石小麦和五百斤盐,当然粮食你要换成高粱也可以。”
老者再次沉默了,因为眼前青年的爽快,这些东西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
“你不怕我收了东西再反悔么?”
谢梧笑了笑,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老者却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他们出尔反尔,她自然有法子将给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
老者道:“我还要再跟族中长老商议,你们先在族中住两天吧。”
对这个答案谢梧并不意外,点头道:“多谢族长,那就打扰了。”
从族长的山洞出来,谢梧跟着唐棠去了峒溪族人为她安排的住处。在谷中最安静的地方,附近也没什么人家,这是唐门的人每次过来收药材的时候的住处。
一路上引来了许多年轻男女的注目,唐棠显然早就习惯了,挽着谢梧的手臂连头也靠上去,走得歪歪斜斜地,倒是让不少年轻男女们颇为扼腕。
两个护卫留在了外面,谢梧和唐棠踏入房间,房间的一角放在一个很大的箱子。唐棠走过去,俯身打开箱子,里面蜷曲着一个人。唐棠伸手朝他身上点了两下,那人轻轻动了动,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谭名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张漂亮的脸蛋,他先是愣了愣,恐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脑海中。他忍不住放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从箱子里爬起来。
然而,无论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尖叫挣扎,却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没能从箱子里爬出去。
他有些惶恐,不知道是自己哑巴了还是聋了。但看眼前这两人平静的神色,显然是他的嗓子出了问题。
唐棠回头看向谢梧,笑道:“瞧,人还没死呢,好好的。谁也不知道他会被藏在峒溪族的地方。”
谢梧点点头,赞赏地道:“干得不错,这里的人没发现吧?”
唐棠道:“他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将他装在大箱子里,说是我的行李和送给他们的礼物,就给抬进来啦。这附近一百丈内都没有人家,不会被人发现的。等他没用了,咱们就在这小楼地下挖个坑,把他埋了。”
谭名更加惊恐起来,死命想要挣扎。
然而唐棠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他以为自己已经用尽了全力,但实际上他只是微微地动了动而已,连那巨大的实木箱子都没有碰响。
“东西呢?”谢梧不再看谭名,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大约因为是给财神爷住的地方,这小楼还是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的,比族长那山洞强得多。桌椅虽然粗糙,却已经是外面人习惯用的高脚桌椅了。
唐棠转身从床头取出一个密封的油纸包,递到了谢梧跟前。
谢梧拆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厚厚的两个账本。
谢梧翻看一目十行地看过,这个账册远没有之前沈缺带回来的那样完美,有些细微地地方甚至有涂鸦和错误。
谢梧并没有看完,只翻了不到一刻钟,便合上了账册。她看向箱子里的谭名问道:“多出来的铁矿,运到哪儿去了?”
谭名艰难地摇头,谢梧道:“这个你可以知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再想要硬抗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能想到偷偷做暗账,我不信你会不去查那些矿石去了哪里。”
谭名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谢梧朝唐棠示意,唐棠笑嘻嘻地道:“我劝你不要妄图大喊大叫引人过来,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然后俯身解开了他的哑穴。
谭名脸色灰败,表情颓然。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地道:“是,我知道,多出来的矿石,被运去了下游一百多里外安宁河边一个叫野木寨的地方。顺水而下很方便,那个寨子距离水边也不远,我……偷偷去过一次。”
谢梧摩挲着手中的账册,思索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个野木寨……是蜀王府的人?”
谭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那里面的都不是中原人,像是本地的人。但是我听他们的口音,有点像……南诏那边的人。不过……这里本就与南诏相邻,两地部族杂居,我也无法确定。”
谢梧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之意。
“蜀王殿下倒真算得上是苦心孤诣,他倒是胆子挺大。南诏虽然名义上归宿大庆,但历来都是对朝廷口服心服的。他大概忘了当年他祖先花费了多少心思又付出了多少血泪,才将南诏打到俯首称臣。”
谭名低下头,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