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益都县的郑家，出了两个读书人。
哥哥郑博，是远近闻名的学霸，一手馆阁体比刻本还周正。
弟弟郑仲，勉强算个文化人，主营业务是斗蛐蛐，兼职输光家底。
父母的爱，从饭桌上就能看分明。晚饭时，一盘酱肘子端上来，母亲笑眯眯地把最肥厚的一块夹进郑博碗里，又给大儿媳夹了一筷子瘦的。轮到郑仲，只剩几块碎骨头。
母亲眼皮都不抬一下，“锅里还有菜汤，自己去盛。”
连带着，大嫂在婆婆面前走路都带风，新裁的衣裳料子在灯下泛着光。郑仲的媳妇春妮，却只能在厨房里闻油烟味，袖口永远是磨毛了的。
这天夜里，郑仲搓着手，又想往春妮床上凑。
床铺还没挨着，就被春妮一脚踹了下去。
“滚。”
她坐在床沿，抱着胳膊，屋里没点灯，她的眼神却格外瘆人。“同样是郑家的儿子，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人家媳妇手上戴金镯子，我呢？”她伸出自己的手，上面全是揉面和洗衣留下的茧子，“郑仲，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争口气？”
郑仲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春妮下了最后通牒：“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去书房睡。什么时候考上举人，什么时候再进这房门。”
郑仲被老婆身上那股豁出去的劲头震住，灰溜溜地抱起枕头，挪去了书房。
从此，郑家的蛐蛐罐子积了灰，书房的灯油却耗得飞快。郑仲把斗蛐蛐的钻研劲儿全用在了八股文上。
春妮嘴上不说，心里却拧着。白天送饭时冷着脸，夜里却会偷偷在书房门口放一碗温热的甜羹。看着丈夫日渐凹陷的脸颊，她心里又疼又急。
转眼到了除夕夜。
家家户户吃着团圆饭，郑家堂屋里欢声笑语，春妮却找了个由头，偷偷溜出了门。她要玩一把时下最流行的玄学——镜听。在怀里揣一面小铜镜，出门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天给的预兆。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贴着墙根走。不远处，两个醉汉刚从酒馆里出来，正勾肩搭背，互相推搡。
一个醉汉脚下没站稳，在冰面上滑了个四脚朝天。另一个指着他，舌头打着结，哈哈大笑。
“你也凉凉去！”
春妮的心，瞬间也跟着凉透了。
完了。凉凉。这两个字，在她脑子里念叨了一整年。
乡试放榜那天，天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春妮和妯娌正在厨房里汗流浃背地给秋收的短工做饭。灶膛里的火苗烧得正旺，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个报喜的差役翻身下马，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大喜！郑博大老爷高中举人！”
婆婆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厨房，一把拉住大嫂的手，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老大考中了！你可算熬出头了，快去堂屋歇着，别熏着了！”
大嫂故作矜持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瞥了春妮一眼，在一众短工羡慕的目光中，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春妮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是凉了。她的预感成真了。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砸在面板上，洇开一小团湿润的痕迹。她吸了吸鼻子，抄起擀面杖，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手里的面团上。
就在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比刚才的更急。
“大喜！郑仲大老爷也高中了！是本场解元！”
厨房里瞬间一片死寂。油锅里的菜发出“滋啦”的声响。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表情精彩得像是开了染坊。
春妮愣住了。她手里的擀面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她像是中了头彩的赌徒，猛地抓起手边的面团，卯足了劲往天上一扔。面团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不偏不倚，精准地糊在了婆婆那张错愕的脸上。
春妮叉着腰，对着房梁，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她扭过头，看着满脸白面的婆婆，一字一顿地喊道：
“我也凉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