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犁城是竖爷和三恒两人出谷后到达的第一个城镇。那时，时间正值中午，炎炎烈日挂在正南方的高空中，城门口的几个士兵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城内年久失修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两人在城西找了一家客人稍微多点的、名叫“望归客栈”的客栈。他们将马拴在客栈外的马桩上，然后进入客栈的客堂，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坐在柜台后的老掌柜见有客人进门，立即站起身，一边满面笑容地朝着竖爷和三恒两人点头哈腰，一边朝着正趴在靠近柜台旁的一张桌子上的店小二大声喊道：“布诃石，来客人了！”
被称为“布诃石”的店小二像受惊的羚羊般迅速起身，快步走到竖爷和三恒的跟前，满脸未睡醒的样子说道：“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竖爷要了四张麦饼和两斤羊肉。布诃石应了一声“好嘞”，之后便去了靠近柜台旁边的里间。
客栈里除了竖爷和三恒这一桌，还有一桌客人。那桌客人位于客堂临街的窗户下，与竖爷和三恒两人隔了一张桌子。
“赶紧吃，吃完回去睡个午觉。”
“这尉犁人要搞什么？打又不打，只是每天夜里都在擂鼓鸣金，吵得人无法睡觉。已经连续三天了。”
“他们迟早要来攻城。城里能跑的都跑了，除了国王和忠于他的士兵，也就是我们这些人还在。”
“这就是给匈奴人做事的好处。大家都骂我们，其实不过是他们没有我们的好命，嫉妒我们罢了。”
“哥，你说这尉犁人要是进了城，我们真的不会有事吗？”
“那是肯定的。我们住在匈奴街，那里有匈奴人，给尉犁人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闯进去。就算他们真的闯进去，恐怕不管进去多少，也不够匈奴人那个熊罴杀的。尉犁人打来的时候，我们只要待在匈奴街不要乱跑，保证没事。”
“那熊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太恐怖了，我看根本就不是野兽，是个妖怪。”
“不要说那个怪物了，想想都害怕。”
“你们说，这尉犁人要是占了渠犁城，我们往后还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管他谁占了渠犁城，不都是要听匈奴人的吗？我们给匈奴人办事，有什么好怕的。”
“卫哥说的是，我们只要跟着匈奴人，管他谁是国王。”
在布诃石离开之后，竖爷注意起另外那桌客人的谈话。那桌客人很赶时间，没多久便将一桌菜吃得一点不剩，接着只是对着掌柜喊了一声“掌柜的，记账”，便蜂拥出门，匆匆离去。
那时，布诃石刚刚给竖爷他们这桌拿来一盘麦饼、一大碗羊肉和两副碗筷。
“尉犁人要打过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走？”竖爷在布诃石放下碗筷的时候，抬头看着他问道。
“掌柜的不走。”布诃石犹豫了下，接着指了指柜台的方向，小声说道。
“尉犁人为什么要攻打你们渠犁城啊？”三恒接着问布诃石道。
“两位是外地人吧？”布诃石来回瞟了下竖爷和三恒后，继续说道，“尉犁国和我国相距不远，尉犁国人多但土地贫瘠，我国人少但土地肥沃。尉犁国早就有吞并我国的野心，只是因为我国的贞吉公主嫁给日逐王为妃，尉犁人才不敢来侵犯。如今，贞吉公主已过世多年，她唯一的女儿也于三年前病死，再也没人能够在匈奴人那边为我们说话，尉犁人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来占我们的城，抢我们的地了。”
竖爷正要继续问话，突然，一阵鼓声传来。布诃石的脸色瞬间大变，他赶紧边跑向柜台的方向，边大声说道：“掌柜的，尉犁人打来了，这次应该是真的来了，我们赶紧逃吧。”
“你走吧，布诃石。我哪也不去。”老掌柜坐在柜台后一动也不动地说道。
“掌柜的，那我也不走。”布诃石愣了下，随后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接着，他重新坐到柜台旁边那张桌子旁的长凳上，毫无表情地看着门外。
门外的街道上不时跑过几个人，有时是匆匆忙忙的百姓，有时是慌慌张张的士兵。
竖爷和三恒两人快速地将桌上的麦饼和羊肉吃完后，竖爷掏出银子前往柜台结账。
“逃命去吧。”老掌柜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道。他的双眼紧盯着门外，没有看竖爷，也没有去接银子，像是害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竖爷放下银子，转头看了看柜台旁边的布诃石，接着又重新转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后边的老掌柜，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跟上已经站在门口的三恒，与他一起走出了客栈。两人走到马桩旁边，解开缰绳，骑上马沿着来时的路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不久，两人来到了渠犁城的西门。那时，城门已经关闭，城门口聚集着数百个士兵。两人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咣”的一声巨响自城门后传来，城门随之摇晃了一下，城门旁聚集的士兵跟着像碰到船桨的水面一样颤动起来。
“三恒，有什么想法？”竖爷驾马向前一步，走到与三恒齐平的位置，看着城门的方向缓缓说道。
“走东门吧。”三恒迟疑了片刻后，艰难地说道。
竖爷点了点头。于是，两人调转马头，向着渠犁城的东门快速走去。
渠犁城东边的城墙沿河而建，东边的城门紧挨着河水，一座吊桥连接着城门与河对岸。此时，东边的城门同样紧闭，城门外的吊桥已然拉起。城门口的两个士兵靠在城门上，两眼无神，呆若木鸡；城门楼上的几个士兵无精打采地观望着孔雀河对岸绿油油、一望无际的麦田。
竖爷和三恒两人走到距离东门不到半里地时，渠犁城王宫正对面、城东北边的一条街道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一条宽阔的街道，看位置虽不是城市的主街道，却比主街道还要宽广。那条街道上非但不像别处那样行人稀少，反而人头攒动，像个热闹的市场。街道口设置了一道简易的栅栏门，两个匈奴士兵正摇晃着手中的弯刀，恶狠狠地驱逐着栅栏门口的几个平民。
“这里应该就是匈奴街了……”三恒望着东边的街道正说着，突然，那里的人群像遇到明火的蚁群一般向着四处散去，靠近街道口的、原本相当拥挤的匈奴街上迅速空出了一大块。空出来的街道上，两个人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潮虫子；另有两个魁伟的匈奴大汉像狂躁的野兽，一边大力挥脚踢打着地上的人，一边大声地呵斥辱骂，大有不打死人绝不停脚的架势。
“救人？”
“救人！”
竖爷和三恒两人见状，先是互相询问了一句，随后又互相命令了一句，接着便勒转马头，快速冲向匈奴街的栅栏门。
栅栏门外，那几个迟迟不肯离去的平民被门内的暴行惊得魂飞魄散，又被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吓得肝胆俱裂，霎时间作鸟兽散，像被弹弓惊飞的麻雀，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街角的阴影里。
两匹骏马随即撞开虚掩的栅栏门，“哐当”一声，将门口两个猝不及防的匈奴士兵撞得腾空而起，重重摔在地上。马蹄未歇，直冲到那两个施暴的匈奴人跟前。竖爷与三恒如灵猿般翻身下马，不等对方反应，已抬脚踹出 —— 鞋底带着风声，正中两人小腹。那两个匈奴大汉惨叫一声，像被巨锤砸中，蜷成两团滚在地上，口中的秽言秽语戛然而止。
竖爷俯身将蜷缩在地、早已不省人事的平民扶上马背，三恒也迅速抱起另一个伤者。两人翻身上马，身后传来那两个匈奴人含混的怒骂，他们却头也不回，扬鞭催马，径直往东门奔去。
城东门前，两个靠在城墙上打盹的士兵被马蹄声惊醒，挣扎着站直身子，费力地举起锈迹斑斑的长枪，眯着惺忪的睡眼，扯着嘶哑的嗓子喝问：“什么人？！”
“途经此地的旅人，烦请开门放我们出城。”竖爷勒住马，沉声回应。
“将军有令！”一个士兵咳了两声，声音越发沙哑，“此门除非国王亲至，否则谁来也不开！赶紧滚！”
竖爷与三恒对视一眼，都想硬闯。可城楼上的几个士兵已闻声转过身，原本背在身后的弓此刻都握在手中，箭头泛着冷光，直直对准了城下。两人虽不惧这些弓箭手，但瞥了眼马背上昏迷不醒的平民，终究投鼠忌器，只得悻悻地勒转马头，沿着城墙根往别处去。
此时的渠犁城早已乱作一团。西门方向杀声震天，尉犁士兵已攻破城门，数千人如潮水般涌入城内。渠犁士兵节节败退，厮杀声很快蔓延到大街小巷，刀光剑影在烈日下闪烁，惨叫声、怒骂声、兵刃碰撞声搅成一片。
竖爷与三恒催马沿着城墙下的宽街向北门疾驰，眼看就要抵达北门，前路却突然被五个骑马的匈奴人挡住 —— 为首的两个，正是方才在匈奴街上被他们踹翻在地的大汉，此刻腮帮鼓得像充气的羊皮囊，眼睛瞪得像铜铃，显然是来报仇的。
“狗东西！还想跑？！”其中一个大汉咬牙切齿，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今天就让你们尝尝碎尸万段的滋味！”
话音一落，五个匈奴人便嗷嗷叫着举起弯刀，催马猛冲向竖爷和三恒。竖爷与三恒见状同时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在掌心一转，正要迎上去，冷不防旁边的巷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咆哮。
一个怪物猛地窜出 —— 那怪物足有一丈多高，五尺来宽，浑身裹着蓬松的棕黑色鬃毛，像座移动的小山。两人还没看清它的模样，便觉一股巨力撞来，连人带马被狠狠拍翻在地。
竖爷落地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怪物的大脚已带着腥风踩来。竖爷瞳孔骤缩，一个懒驴打滚险险避过，脚掌擦着他的肩头落下，将地面砸出个浅坑，碎石飞溅。他连滚数圈逃出攻击范围，猛地起身，长剑横在胸前，这才看清那怪物的全貌 —— 竟是一头体型硕大的棕熊，却像人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后腿支撑身体，前爪如蒲扇般张开，涎水顺着獠牙滴落，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三恒落地时借着惯性翻滚半圈，稳稳站定，迅速冲到竖爷身边，两人背抵着背，长剑斜指地面。而他们的马早已倒在血泊里，脑骨碎裂，白花花的脑浆混着鲜血淌了一地；马背上的两个平民被甩在路边，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十丈外的匈奴人突然勒住马，松开缰绳，脸上竟浮出诡异的笑容，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为首的大汉甚至吹了声口哨，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这应该就是熊罴！”趁那庞然大物蓄力的间隙，竖爷终于辨清了怪物的真身 —— 那棕熊身躯足有寻常马匹两倍粗壮，墨黑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却以双足稳稳立着，膝盖弯曲的弧度竟与人类无异，跑动时前爪微微抬起，活像披了熊皮的巨人。
“熊罴怎么会……”三恒的话音还悬在半空，那怪物已如崩塌的山岩般猛扑过来，腥风裹挟着涎水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心！三恒！”
两人脚尖点地向两侧急退，熊罴庞大的身躯擦着他们的衣襟撞在对面的土墙上，夯土簌簌落下，砸起一片烟尘。扑空的怪物喉咙里发出闷雷般的低吼，血红色的眼珠扫过分散的两人，突然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涎水顺着尖牙滴落，随即拧身扑向右侧的竖爷。
竖爷铁剑一横，迎着熊罴的来势直刺其心口。谁料这怪物看似笨重，动作却比狸猫还灵，在剑尖距它不足半尺时猛地旋身，宽厚的熊背擦着剑刃滑过，竖爷只觉手腕一震，长剑险些脱手。就在交错的刹那，熊罴粗壮的右掌带着劲风反抽过来，竖爷下意识矮身，巨掌擦着他的头顶拍在身后的石碾上，“咔嚓”一声，石碾竟被拍裂了一道缝。
熊罴一击未中，掉转身体再次猛冲。此时三恒已绕到它左后侧，手中长剑不知何时换成了两把乌亮的匕首。
熊罴吸取了上次攻击的经验，避开竖爷刺来的长剑时，突然抬起重蹄踹向竖爷小腹。竖爷后仰闪避的瞬间，三恒如离弦之箭般窜到熊罴腰侧，两把匕首寒光一闪，齐齐扎进它鬃毛稀疏处的皮肉里，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