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午后,夕阳沉甸甸地坠在西天,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彻底冷却前拼尽全力蒸腾着最后的热浪。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地蜷着叶片,道旁的老树垂落虬曲的枝桠,连河水都泛着昏昏欲睡的波纹,黄沙里蒸腾的热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 整个大地像发了高烧的病人,透着一股萎靡的死寂。
竖爷一人一马孤独地走在乌垒郊外的废墟上,断戟残戈插在焦黑的泥土里,半埋的尸体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他望着这片曾经水草丰茂的绿洲,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心中的悲凉像潮水般漫上来。
忽然,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杂乱的喊杀与哭喊:“哪里跑!”“杀!”“快跑啊!”紧接着是孩童的啼哭与妇人的尖叫,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午后的沉闷。
竖爷猛地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驰。那是一片西域常见的杏树林,初夏的杏叶密得像织就的绿帐,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林子里暗如地宫,只有几缕从叶缝漏下的阳光,像萤火虫似的在地上晃悠,勉强能看清周遭的轮廓。
声音是从林子东北角传来的。竖爷刚冲进去,就借着那点微光看见一群匈奴士兵举着弯刀嗷嗷叫着追杀,刀光在暗影里闪着冷冽的寒芒;而被追杀的是一群汉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跌跌撞撞地在树丛里逃窜,哭喊声里满是绝望。
这些显然是从乌垒城逃出来的百姓,躲在林中却还是被匈奴人发现了。竖爷瞬间明白过来,翻身下马,二话不说拔出铁剑便冲进混乱的人群,朝着匈奴士兵猛劈狠刺。猝不及防之下,六个匈奴兵应声倒地。等剩下的人反应过来,意识到遇上了劲敌,想暂且放过百姓合力对付他时,又有六人接连倒下。
最后剩下的十来个匈奴兵,在竖爷凌厉的剑势下根本不堪一击。半炷香的功夫,除了一个趁竖爷分神追击另一方向逃敌时侥幸溜走的,其余匈奴人全倒在了幽暗的杏树林里,再也没能站起来。
林中的百姓果然是从乌垒城逃出来的。他们惊魂未定地说,中午时分匈奴人攻破了城池,他们是趁乱逃出来的,本想在林子里躲到夜里再动身,没想到还是被巡逻的匈奴兵发现了。
竖爷趁机打听李崇的下落,百姓们说城破时都护带着残部突围,往龟兹方向去了。他心里一动:李崇既还活着,三恒若是得知消息,必定会追去龟兹。
事不宜迟,竖爷当即唤过马,打算直接赶往龟兹方向 —— 沿途打听李崇的去向想必不难,找到李崇,多半就能找到三恒。临走前,他特意嘱咐百姓们,林子东边百里之内已无匈奴兵,让他们趁更多敌军赶到前赶紧逃命。
离开杏树林,竖爷勒转马头向西南疾驰。没多久,乌垒河便横亘在眼前。为避开城中的匈奴大军,他寻了处河道窄浅的地方,蹚水过河到了南岸。沿着河岸又奔出两三里,前方忽然出现了匈奴人的岗哨,几面狼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哨兵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匈奴人显然是忌惮西域南道诸国出兵驰援乌垒,才在城南布下岗哨。竖爷轻叹了口气,随即拍马直冲向三个巡逻的匈奴骑兵。
那三个匈奴人见一人一骑奔来,起初只当是散兵游勇,扯着嗓子呵骂驱赶。待看清竖爷眼中的冷光,才觉来者不善,慌忙拈弓搭箭 —— 可已经迟了。竖爷挥剑拨开第一拨箭矢,马蹄未歇,转瞬已冲到近前。匈奴骑兵慌乱中甩掉长弓,抽出弯刀迎上来,却哪里是对手?竖爷三剑挥出,快如闪电,三人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坠马身亡。
杀了这队巡逻兵,竖爷又接连击溃三波巡骑,再往前便没了匈奴岗哨的踪迹。不多时,乌垒绿洲的轮廓渐渐模糊,乌垒河的水声也消失在风中,四周只剩下漫漫黄沙,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
“正西是居延城方向,”竖爷望着西边起伏的沙丘,边策马边思忖,“可龟兹人已然叛了都护府,李崇若往那边逃,纯属自投罗网。”
他勒住马,目光转向西南:“居河镇的龟兹人跟匈奴人有血海深仇,就算龟兹王室投了匈奴,居河镇的人也绝不会归顺。李崇若要去龟兹,必定会选居河镇;若是想借道龟兹逃往疏勒或乌孙,也只能走居河镇这条路。”
“居河镇?没错!”念头既定,竖爷立刻调转马头,将原本正西的方向改为西南,马蹄踏在流沙上,溅起的沙粒在风中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
沙漠夜行本就难行,脚下的沙丘时而松软如棉,时而坚硬似石,马蹄深陷时几乎要将马腿拽住。直到夜幕彻底笼罩大地,竖爷才终于抵达大河岸边。他本想连夜赶往居河镇,可低头看了看胯下的老马 —— 它鼻翼翕动,浑身被汗水浸透,四条腿微微发颤,显然已到了极限。竖爷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决定在河边歇一夜。
夜里,一轮弯月斜挂在天际,像把银亮的弯刀,恰好悬在居河镇的方向。竖爷躺在柔软的黄沙上,望着深邃如墨的天空,又想起了前一晚的煎熬。孔雀的脸、村民们的血、三恒的咆哮、孩子们的哭声……种种画面在脑中翻腾,可连日的奔波终究压垮了神经,不知过了多久,眼皮越来越沉,终于在某个寂静的瞬间合上了。
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时,竖爷猛地惊醒。天边的弯月已斜斜挂在西边的地平线,像个恋恋不舍的旅人,正一点点沉入沙丘背后。他再无睡意,起身走到老马身旁,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老马抬起头,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算是回应。
“老伙计,该走了。”竖爷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夜色尚未褪尽,他借着最后一点月光,朝着弯月消失的方向疾驰,马蹄声在空旷的河岸上敲出单调的节奏。
半个时辰后,东方的天幕泛起一抹鱼肚白,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一点点向四周漫延。没多久,东半边天空都被染成了朦胧的白色,黑暗悄然退去,大地的轮廓渐渐清晰 —— 远处的沙丘显出柔和的曲线,河边的芦苇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竖爷催马加快速度,身旁的大河波光粼粼,像是被晨风扬起的白色长袖,在天地间舒展飘舞。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河面泛起金辉时,一片辽阔的绿洲突然撞入眼帘。它紧紧依偎着大河,河岸边的葡萄林舒展着浓绿的枝叶,像一条迎风荡漾的绿丝带,逆着河岸一直飘向遥沙漠的深处。
望着这片在荒漠中骤然出现的生机,竖爷心中一动:居河镇,到了。“整整五十年了啊!”竖爷望着前方的绿洲,忍不住低声感叹,五十年前在居河镇的种种景象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
那片爬满藤蔓的葡萄园里,镇民们正弯腰采摘紫莹莹的葡萄,指尖沾着甜腻的汁液;整齐的土街上,光着脚丫的孩童追逐打闹,笑声脆得像银铃;热闹的市集上,摊贩卖力吆喝,筐子里的葡萄堆成小山,陶瓮里的美酒散着醇香;还有那个长安来的商贩,帮他捎过家书,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说“举手之劳”;傍晚的晚霞染红半边天,挑着担子的农人踏着余晖回家,老镇长就着美酒诉述的往事……
突然,一阵微弱的鼓声从前方传来,像闷雷滚过心头。竖爷猛地一惊,那些温暖的画面瞬间消散,只剩下紧绷的神经在突突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