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锦盒经由陈洪之手,最终恭敬地置于嘉靖帝御榻旁的紫檀小案上,混于那堆已批阅过的贺表最上方,并不显眼。
百官队列中,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暗自松了口气。
尤其是户部的几位堂官郎官,更是感觉捡回了一条命般,悄悄用袖口拭去额角的冷汗。
好了,最后一块拼图到位,这场盛大的、不容有失的仪式,终于可以圆满落幕。
陛下心情想必不会因此受损,大家都能过个安稳年了。
一种“虚惊一场”后的疲惫与庆幸感弥漫在多数朝臣心中,他们低眉顺目,只待陛下最后几句训示,便可结束这漫长而紧张的朝贺。
徐阶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古井无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高拱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似是对这番折腾颇不以为然,却也没再多言。
唯有一人,自那锦盒被送入殿内起,目光便似有若无地锁定其上。
陈恪垂手立于勋贵班列之中,面色如常,甚至比旁人更显平静。
然而,在这份平静之下的水面另有波澜。
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绝不是歌功颂德的华美辞章。
海瑞近日所有反常的举动——卸任钦差后的沉寂、拒人千里的疏离、遣散家眷的决绝、乃至那口突兀出现的薄棺——如同散落的碎片,在陈恪脑中早已拼凑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真相。
这不是迂腐,不是疏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赴死为终局的……直谏!
他几乎能想象出海瑞写下那些字句时的眼神,必是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炽热。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御榻旁的黄锦。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脸上带着程序化的恭顺笑容,似乎也因贺表收齐而安心。
黄锦是收到了消息的,却未能从海量繁杂的信息中甄别出这最危险的一条。
帝国的内相被无数琐事缠身,终究漏过了这足以掀翻屋顶的惊雷。
而此刻,能阻止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了。
只要他此刻出列,声称有紧急军务或火药局要事禀奏,或能暂时打断陛下的兴头,将那锦盒的开启推迟片刻……之后,再设法……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陈恪强行压下。
阻止?然后呢?
海瑞的信念岂会因此更改?
那封奏疏迟早会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可能更坏的时机出现。
而且,自己以何理由打断这万寿宫乔迁的吉庆典礼?
一旦被陛下察觉用意,非但救不了海瑞,反而会将自己乃至家人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多年隐忍经营皆化为泡影。
他不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在这时,嘉靖帝似乎终于从那份“万国来朝”、“百官归心”的满足感中稍稍抽离,目光百无聊赖地再次扫过案头那堆贺表。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锦盒上。
一份六品主事的贺表,内容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他本无多少期待,但这份“迟来的恭顺”本身,却让他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又添一分。
他可以不在意,但你不能没有。
如今既然有了,那便好。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
黄锦立刻上前,从依旧跪在地上的陈洪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入手微沉,他心中那点因之前疏忽而残留的不安也彻底消散——如此分量,必是书写工整、用纸讲究的长篇颂文,海瑞这人虽轴,做事倒是……一丝不苟?
他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捧至御榻前的紫檀小案上,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盒扣,确认无误后,才轻轻打开盒盖。
盒内,并非如众人想象那般是卷轴或摞叠的贺表,而是一份铺展平整、以厚实桑皮纸书写、墨迹黝黑沉凝的奏疏。
嘉靖帝随意瞥了一眼,目光却在接触到开篇几行字的瞬间,如同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骤然凝固!
那开篇的格式,绝非贺表应有的“臣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之类的吉庆套话,而是——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君道”、“臣职”、“万世治安”……这几个字眼,悍然闯入了嘉靖帝眼中,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冰冷而尖锐的批判气息!
这……这不是贺表!
嘉靖帝脸上的慵懒和淡漠瞬间冻结,他的手指猛地停顿,一股极其突兀的不祥预感,猝不及防之下,让他心脏骤然一缩!
殿内离得近的几位重臣,如徐阶、高拱,也立刻察觉到了皇帝神色的剧变。
徐阶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高拱则皱紧了眉头,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陈恪垂手立于班列之中,目光低垂,仿佛盯着自己的靴尖。
嘉靖帝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铁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伸手抓向了那份奏疏!
他倒要看看,这个海瑞,这个他刚刚还以为终于“懂事”了的微末主事,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竟敢在万寿宫乔迁吉日,百官朝贺之时,呈上这么一份不伦不类的东西!
奏疏被猛地展开,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在这骤然变得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嘉靖帝的目光如同鹰隼隼,死死钉在纸面上,飞速扫掠。
开篇直言,毫无迂回,字字如凿,句句如刀: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妄念”、“误用”、“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扇在嘉靖帝脸上!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捏着奏疏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愤怒!
但这仅仅是开始。
海瑞的笔锋,如同最冷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嘉靖帝作为皇帝、作为君主的外壳,直刺其最为自矜也最为脆弱的内心:
“……其君父之位,陛下能自处之乎?……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也……”
“君父”?“陛下之心惑”?“陛下之情偏”?
他竟敢……竟敢以臣子的身份,评判君父的“心”与“情”?
好似一个成年人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嘉靖帝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然而,海瑞的诘问并未停止,反而愈发犀利,直指他内心深处那些最不愿被触及的隐秘角落,甚至翻出了他早已刻意遗忘的旧账:
“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修醮。修醮所以求长生也……然尧、舜、禹、汤、文、武之为君,圣之至也,犹未能久世不终。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存至今日。此皆陛下之所明知,奈何独求之恍惚玄漠之乡,而甘受天下讥谤耶?”
求长生?古来圣君皆死,何来长生?
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自欺欺人,甘受天下人讥笑嘲讽?!
这已不仅是批评,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和蔑视!
“至于‘二龙不相见’之说,致使父子至情,隔若胡越,此岂圣朝所宜有哉?……”
“二龙不相见”!
这五个字,狠狠刺入嘉靖帝心中最痛、最忌讳的那处伤疤!
那是他多年避见裕王、景王,导致父子情薄,甚至间接造成景王悲剧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复杂与悔痛,如今却被海瑞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地揭开示众!
“且陛下之误,非曰之为汉文帝何如耳。夫文帝,贤主也,然其俭德仁政,非陛下所能及也。文帝百金之费,辍露台而不建;陛下之宫苑,一修再修,耗费巨万,可比露台之百金乎?”
竟将嘉靖自诩效仿的汉文帝搬出,直言其不如文帝远甚!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流放,一时差快人意。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前而已,非清明世界也,陛下何不深求其故乎?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
满朝文武,皆是阿谀误国之徒!无一人敢直言你的过错!
“……陛下诚知玄修无益,臣之望也,臣之忠也。不然,陛下之误终无由而明矣。夫弃置君父之职,而希心于渺茫不可知之域,臣恐天下后世,谓陛下为何如主也?”
你如果知道错了,那是我作为臣子的期望和忠诚。
如果还不知道,那你的错误就永远无法厘清了!
放弃君主的职责,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你让天下人、让后世史书,如何评价你?!
最后,海瑞的笔锋汇聚了所有的悲愤与绝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拷问,并引用了那足以让嘉靖帝彻底疯狂的民间谣谚:
“夫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轰——!!!”
嘉靖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
那薄薄的几页桑皮纸,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手指剧痛,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耻辱!愤怒!震惊!暴戾!还有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羞愤和难以置信!
他堂堂九五之尊,御极三十五年,竟被一个六品微末小臣,用如此恶毒、如此尖刻、如此不留情面的语言,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批驳得体无完肤!
贬得一文不值!
这已不是谏言,这是檄文!是审判!是诅咒!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从嘉靖帝口中喷溅而出,如同点点红梅,洒落在他明黄色的道袍前襟和那份摊开的、字字诛心的奏疏之上!
“陛下!!!”
“皇爷!!!”
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黄锦魂飞魄散,第一个扑了上去,声音凄厉变调:“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徐阶、高拱等阁臣重员脸色煞白,纷纷抢步上前,却又不敢过于靠近,只能慌乱地跪倒在地,连声惊呼:“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息怒!”
陈洪也吓傻了,跪在地上浑身筛糠。
百官队列更是乱作一团,人人面无人色,惊骇欲绝地看着御榻上那个剧烈咳嗽、嘴角淌血、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惨白、眼神却燃烧着疯狂暴怒火焰的皇帝。
唯有陈恪,依旧站在原地,垂着眼帘,仿佛与周围的混乱隔绝。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紧握的双拳,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亲眼目睹这雷霆之怒、天子喷血的骇人场面,依旧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黄锦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皇帝嘴角的血迹,心中已是一片冰寒与无尽的悔恨!
他想起了那份被自己忽略的、关于海瑞购置棺木的简报……原来……原来那不是为家人预备,那是海瑞为自己准备的!
他早就存了死志!而自己……自己竟未能察觉这惊天动地的企图!
嘉靖帝猛地一把推开黄锦,力气大得惊人。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染血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份奏疏,手背上青筋连结,仿佛要将那纸张连同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一同捏碎!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乱成一团、惊恐万状的百官,最后猛地定格在班列之中,声音嘶哑、颤抖,却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海……瑞……”
“给朕……”
“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