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却吹不散工部衙门内那份沉闷的官衙气息。
严世蕃端坐在他那张宽大锃亮的紫檀木公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案上一份刚刚批阅完的营造图则,神情是难得的舒泰,甚至带着一丝春风拂面的快意。
鄢懋卿带回来的三百五十万两税银,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更在他严世蕃的运筹帷幄下,只将其中二百一十万两记入太仓银库,用于支应战后抚恤、军饷及北旱南涝的赈灾钱粮。
而剩下的那一百四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则悄无声息地流入了万寿宫修缮的专款账户,并充盈了嘉靖帝永无止境的宫廷私用和内帑开销。
这一手玩得极其漂亮。
户部尚书赵贞吉身为徐阶门生,且对严党素无好感,但他的政治嗅觉何等敏锐?
他深知这笔钱的分流是嘉靖帝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
皇帝需要钱,尤其是能绕过清流聒噪、直接供其支配的钱。
严党此举,等于替皇帝省了“拆精舍”的尴尬,解了燃眉之急,更让嘉靖享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孝敬”。
户部尚书赵贞吉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压下心头那点为国库拮据而生的怨气,在账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沉默地执行着这桩心照不宣的交易。
嘉靖帝对此自然是龙心大悦。
严嵩父子不仅“追缴”了巨额税款,解决了眼前财政困境,更“体贴”地为他保住了奢靡的宫廷开销和象征帝王威仪的万寿宫工程。
更让严世蕃心头滚烫的是,鄢懋卿此行刮来的三百五十万两只是明账!
他与鄢懋卿私下分润的那二百七十万两“辛苦费”,成了他严小阁老名正言顺的“私产”。
内外皆安,财源广进,严世蕃只觉天地开阔,连工部衙门里弥漫的墨臭和木料味都显得格外顺眼。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一名工部主事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为难,躬身禀报道:“启禀小阁老,刚从云南采办的一批上等楠木……又被那个海瑞给扣下了!”
严世蕃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的春风瞬间冷了几分。
他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又是海瑞?这次又是什么由头?”
那主事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回小阁老,据押运的人报,是……是采办时催逼过急,有个民夫扛木料时……活活累死了。海瑞抓住此事不放,说这是草菅人命,勒令采办官员必须先行赔偿那民夫家小,否则这批木料休想运走。现在两边僵持在码头上,闹得不可开交……”
“呵,”严世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又是他这套‘为民请命’的把戏。这个海刚峰,倒是越发的‘清正廉明’了。”
他心中那股因鄢懋卿成功带来的快意,被海瑞这不知死活的搅局行为彻底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鸷的恼怒。
海瑞这枚硬钉子,在地方上就屡次与严党作对,断了他们不少的财路。
如今更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野狗,死死盯着工部采办的差事不放。
这楠木是万寿宫修葺急用的上等料,海瑞扣着不放,耽误了工期,嘉靖怪罪下来,最终还得他严世蕃兜着。
这海瑞,仗着自己有几分清廉耿直的名声,又有徐阶等清流在背后隐隐撑腰,便以为能在这大明朝堂横行无忌了?真是天真可笑!
“知道了。”严世蕃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你先下去吧,此事我自有计较。”
那主事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严世蕃靠在椅背上,手指捻着腕上一串晶莹剔透的翡翠念珠,眼神幽深如古井。
片刻后,他嘴角缓缓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不再敲击桌面,而是轻轻拉动了一下书案旁一根不起眼的细绳。
很快,一个穿着深色短打、眼神精悍的心腹随从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闪入,垂手侍立。
“去,”严世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阴冷,“传话给吏部文选司的陈郎中,就说……本官听闻那位海瑞海青天,清名卓着,才干过人,屈居地方实乃大材小用。如今户部不是正好缺个精干的主事么,如今最是需要这等刚正不阿、明察秋毫的能吏。请他务必促成此事,也算为国举贤,成就一段佳话。”
他随后补充道:“记住,务必强调,此乃本官为国荐才,全无私心。一切……需循例而行,莫要引人非议。”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他严世蕃真是为国举贤的伯乐。
心腹随从跟随严世蕃多年,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深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垂首应道:“是!属下明白。定将大人的‘美意’和‘叮嘱’,一字不漏地传达给吏部。
严世蕃满意地挥挥手,心腹悄然退下。
值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严世蕃端起案头早已微凉的雨前龙井,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宫墙,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却愈发深刻。
“海刚峰啊海刚峰,”他低声自语,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在云南那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仗着地方官的身份和几分虚名,本官一时还真不好动你。可这京城……是什么地方?”
他放下茶盏,眼神变得锐利而危险,仿佛已看到海瑞踏入这权力漩涡中心后的情景。
“天子脚下,勋贵云集,阁部林立,六科十三道,哪方势力不是盘根错节?哪块砖头砸下去,不能砸到几个三品大员?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七品给事中……算得了什么?”
严世蕃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工部衙门里往来穿梭、各自奔忙的官吏身影,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
“你不是清廉吗?不是刚直吗?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吗?京城这潭深水里,有的是你想捅也捅不开的马蜂窝,有的是你想碰也碰不得的硬钉子!随便一个案子,牵扯到哪个勋贵子弟?随便一道谏言,触怒了哪位阁老部堂?甚至是……无意中冒犯了圣听?”
他转过身,背对着阳光,脸上阴影浓重,只剩下那双闪烁着寒芒的眼睛。
“到那时,触犯了天条,碰碎了玉器,淹死一个小小的海瑞……不过是浪花一朵,谁会在意?谁又能救你?” 严世蕃的冷笑在寂静的值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笃定的残忍,“在地方,你或许能做个清官。在京城这龙潭虎穴……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能撞碎几口刀!”
京城的风雪,从来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温柔。
淹死一个不识时务的清官?
在他严小阁老的地盘里,不过是翻翻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