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青烟如丝如缕,在精舍内缓缓盘旋,最终消散于梁柱间的阴影里。
嘉靖帝朱厚熜端坐于云床之上,双目微阖,手掐子午诀,气息绵长,仿佛已与这袅袅青烟融为一体,遁入那玄之又玄的道境之中。
前番陈恪那番“太祖点化”、“恪守本心”的奏对,虽以鲜血为注,真假难辨,却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嘉靖帝那深潭般的心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其“神启”虽隐晦难明,却更显天道高深莫测。
他深信不疑,那便是“神启”存在的明证!
是太祖跨越时空给予他、给予大明的指引!
这信念如同无形的薪柴,点燃了他沉寂多日的修道热忱,此刻的他,正摒弃杂念,试图在更深沉的入定中,去触碰那冥冥之中的天机,去感应那来自太祖的、更为清晰的“本心”真意。
然而,精舍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如同不识趣的蚊蝇,嗡嗡地扰动着这份难得的宁静。
那声音虽被厚重的宫墙和门扉阻隔了大半,但那份人声鼎沸的嘈杂感,却像细小的沙砾,硌在嘉靖帝试图沉静的心神之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并未睁眼,只是那掐着子午诀的手指,节奏稍稍乱了一瞬。
侍立在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黄锦,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微不可察的不悦。
他无需嘉靖开口,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需要,便如同最精密的发条被拨动,悄无声息地弓着腰,踮着脚尖,如同狸猫般溜到精舍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喧嚣瞬间清晰了几分。是报捷的呼喊,是人群的涌动,是某种大事发生的躁动。
黄锦侧耳倾听片刻,脸上瞬间堆起那招牌式的、带着恰到好处惊喜的笑容,迅速合上门,转身小碎步回到嘉靖帝座前,深深一躬,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带着由衷的“喜悦”:
“皇爷!大喜啊!大喜!”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古井无波,看向黄锦,并未言语,只是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回皇爷的话,”黄锦脸上的笑容更盛,仿佛这喜事是他自家的一般,“是鄢懋卿鄢大人!奉旨总理盐铁税务,巡盐归来!方才通惠河码头传来捷报,鄢大人此行不负圣恩,为国库追缴历年积欠并加征新税,共计……三百五十万两白银!现下正由锦衣卫押解,浩浩荡荡运往太仓银库入库呢!皇爷,这可是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的天大喜讯啊!”
黄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将“三百五十万两”这个数字咬得格外清晰响亮。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嘉靖帝的脸色。
然而,出乎黄锦的意料,嘉靖帝的脸上并未出现他预想中的龙颜大悦、抚掌称快。
那张清瘦而威严的面庞上,甚至连一丝明显的喜色都欠奉。
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常汇报,而非足以震动朝野的巨额进项。
沉默在精舍内蔓延了片刻,只有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终于,嘉靖帝薄唇微启,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嗯。严阁老……倒是办的好差事。”
一句轻飘飘的赞许,如同羽毛落地,再无下文。
黄锦心头猛地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又被他强行维持住,但那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惊涛骇浪!
这反应……太不寻常了!
三百五十万两白银!这是何等泼天的功劳!
放在以往,即便是严嵩父子本人立下此功,嘉靖帝也必会开怀大笑,当场赐下厚赏,甚至可能加官进爵!
可如今,面对鄢懋卿带回的这笔巨款,皇爷的反应竟如此冷淡?
仅仅一句“办的好差事”?连一句对鄢懋卿本人的褒奖都没有?甚至……连提都没提严嵩的名字,只是用“严阁老”代过?
黄锦侍奉嘉靖数十载,对这位主子的心思揣摩早已深入骨髓。
这绝非寻常的“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一种对严党功绩的刻意淡化!
“严党……真的到头了……”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瞬间钻入黄锦的心底,让他遍体生寒。
皇爷此刻的态度,比他收到任何密报都更能说明问题!
鄢懋卿这趟差事办得再漂亮,银子收得再多,在皇爷心中,也不过是严嵩这条老狗临死前,最后一次为主人叼回的肉骨头罢了。
肉骨头很肥,但狗……终究是狗,迟早要宰。
嘉靖帝的目光似乎并未聚焦在黄锦身上,而是穿透了精舍的墙壁,望向了虚无的远方。他心中所思,确如黄锦所料。
三百五十万两?确实不少。
能解燃眉之急,能充盈内帑,能让他继续安心修道,不必为钱粮琐事烦忧。
严嵩这条老狗,用起来确实顺手,榨起油水来也从不手软。
只要他还能继续这样“顺手”地为自己捞钱,嘉靖不介意再让他多活几年,多蹦跶几年。
毕竟,朝堂需要平衡,清流需要制衡,陈恪那小子……也需要一块磨刀石。
但,这绝不代表嘉靖忘记了严嵩的跋扈,忘记了严世蕃的贪婪,忘记了杨顺的渎职,忘记了严党这些年盘根错节、蠹蛀国本的种种恶行!
更不会忘记,严嵩父子曾试图染指他嘉靖的权柄,甚至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
嘉靖帝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宽宏大量、不记仇的皇帝。
恰恰相反,他睚眦必报,刻薄寡恩,记性更是好得出奇。
那些账,一笔笔,一件件,都深深盘踞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给予致命一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严嵩还有用,还能继续当他的“钱袋子”和“挡箭牌”。
但嘉靖心中那本清算的账册,早已翻到了严党的最后一页。
鄢懋卿今日带回的三百五十万两,不过是让这页纸上的墨迹,干得更快一些罢了。
他缓缓闭上眼,重新掐起子午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