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钞关码头
运河之上,千帆竞渡,樯橹如林。然而今日,所有船只都被勒令泊于外港,唯有一艘悬挂着“钦命总理盐铁税务”明黄大纛的官船,在数十艘快船护卫下,如同巡狩的蛟龙,缓缓驶入扬州钞关内港。
码头上,早已是冠盖云集,彩旗招展。
两淮盐运使司、扬州知府衙门、钞关提举司,乃至地方卫所的大小官员,身着簇新官袍,按品阶高低列队恭候,个个屏息凝神,脸上堆满了谦卑而热切的笑容。
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焚烧的馥郁气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船板放下,钦差大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鄢懋卿,在亲兵簇拥下缓步登岸。
他面容清癯,眼神清澈,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下官两淮盐运使司转运使李茂才,率阖属官员,恭迎钦差鄢大人!”为首的盐运使李茂才,一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率先撩袍跪倒,声音洪亮而恭敬。
“恭迎钦差大人!”身后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声震天。
鄢懋卿微微颔首,虚抬右手:“诸位大人请起。本官奉圣命总理盐铁税务,整顿榷关,清查积欠,事关国用,责任重大。尔等皆是朝廷股肱,望能同心戮力,共襄盛举。”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权力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官员耳中。
“谨遵钦差大人钧命!”众人再次齐声应诺,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一场精心编排的“欢迎盛宴”。
鸣锣开道,鼓乐齐鸣,鄢懋卿的八抬大轿在官员们前呼后拥下,浩浩荡荡穿过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直抵盐运使司衙门。
沿途百姓被兵丁远远隔开,只能踮脚张望,窃窃私语着这位京城来的“财神爷”。
盐运使司衙门内,更是早已备下丰盛的接风宴。
珍馐罗列,水陆毕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李茂才等官员轮番上前敬酒,谀词如潮,极尽奉承之能事。
鄢懋卿端坐主位,坦然受之,脸上始终挂着那抹矜持而疏离的笑意。他
带来的锦衣卫随员,则被安排在另一席,同样受到殷勤款待。
严党地盘上的“如鱼得水”与“割肉放血”
对于鄢懋卿而言,巡盐铁税,尤其是在两淮这个盐税重地,本该是件棘手万分、阻力重重之事。
然而,这里是严党的“自留地”。
从盐运使李茂才到下面各分司大使、各钞关提举,十之七八都与严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门生故吏,或是利益输送的受益者。
因此,鄢懋卿的到来,非但没有引起恐慌,反而像是给这群“自己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明白,鄢大人此来,固然是要刮地皮,但刮下来的油水,大头终究要流回严阁老的锅里,小头也会分润给他们这些“办事得力”的下属。
只要伺候好了钦差大人,不仅官位无忧,说不定还能借机除掉几个不听话的异己,或者从那些不依附严党的盐商身上再榨出些油水。
“鄢大人,这是扬州府及两淮盐运司近三年盐引、盐课、商税、船钞等项的总账副本,请大人过目。”宴席之后,李茂才亲自捧着一摞厚厚的账册,恭敬地呈到鄢懋卿下榻的驿馆书房。
鄢懋卿随手翻了翻,并未细看。
这些账目,在来之前,严世蕃早已通过秘密渠道给他透了底,哪些是能动的,哪些是虚的,哪些是给嘉靖看的“面子”,哪些是留给严党的“里子”,他一清二楚。
“李大人辛苦了。”鄢懋卿放下账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账目嘛,自然是要核的。不过,本官更关心的是……积欠。”他抬眼,目光如电,“据本官所知,两淮盐课历年积欠,数目惊人啊。朝廷用度维艰,边饷、赈灾、宫用,处处等米下锅。陛下为此夙夜忧叹,我等臣子,岂能坐视?”
李茂才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道:“大人明鉴!积欠之事,下官等亦日夜忧心!奈何盐商疲敝,市面萧条,催缴艰难。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笑容,“大人奉旨钦差,雷霆手段,定能震慑宵小!下官等已晓谕各总商、纲首,务必在半月内,将历年积欠,按……按大人定下的新章程,如数清缴!绝不敢有半分拖延!”
这“新章程”,自然就是鄢懋卿抵达后,在“详查”账目后,“体恤”盐商不易,却又“为国分忧”而“酌情”提高的税额和罚息。
表面上是“清欠”,实则是巧立名目,狠狠割上一刀。
“哦?”鄢懋卿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李大人果然深明大义,雷厉风行。如此甚好。只是……”他放下茶盏,声音转冷,“本官丑话说在前头,若有那等冥顽不灵、心存侥幸、或妄图转移隐匿资产的奸商劣贾,本官也绝不姑息!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朝廷的威严,不容亵渎!”
“是是是!大人放心!下官等定当全力配合,绝不让一个刁商漏网!”李茂才连忙应道,额头却已渗出细汗。他知道,鄢懋卿这话,既是说给盐商听的,也是说给他们这些官员听的。谁要是敢阳奉阴违,或者私吞了本该上缴的份额,下一个被抄家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接下来的日子,扬州城乃至整个两淮盐区,陷入一片“催缴”的恐慌与喧嚣之中。
鄢懋卿坐镇盐运司衙门,每日里召见各路盐商、纲首,恩威并施。
听话的,乖乖奉上远超“新章程”规定的巨额银两,换来鄢大人一句“忠义可嘉”的评语和一纸可暂时保平安的“完税凭证”。
稍有迟疑或面露难色的,轻则被呵斥斥退,重则被当场锁拿,家产查封。
盐商们叫苦连天,却敢怒不敢言。
依附严党的官员们,虽然心疼被割走的“肉”,但想到鄢懋卿背后站着严阁老,想到自己日后还需仰仗严党庇护,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强颜欢笑地配合着钦差大人“为国敛财”,同时变本加厉地将压力转嫁到更下层的盐丁和灶户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鄢懋卿看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叠叠厚厚的银票流水般涌入临时设立的“钦差税库”,心中既得意又冷静。
他清楚,这些钱,大部分是要解送进京,填进嘉靖帝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内帑和户部空虚的国库,用以粉饰太平,支撑那位修道皇帝的奢靡与朝堂的运转。
这是他的“公事”,是严嵩派他出来力挽狂澜、挽回圣心的关键任务。
但鄢懋卿并非只为严嵩和嘉靖打工。
他有着自己的盘算。
严嵩这棵大树,看似根深叶茂,但经陈恪连番打击,尤其是杨顺被斩后,已是风雨飘摇。
他鄢懋卿不能不留后路。
于是,在明面上锦衣卫随员的眼皮底下,鄢懋卿巧妙地玩起了“乾坤大挪移”。
他利用盐商急于“破财免灾”的心理,暗示他们除了“官面”上的税银,还需额外准备一份“心意”,用以“打点京中关节”、“疏通上下”。
这笔钱,不走公账,不入税库,而是通过他带来的、绝对可靠的心腹家人,以各种隐秘渠道悄然收下。
其中一部分,他会孝敬给严世蕃,巩固关系;更大的一部分,则被他视为自己的“私房钱”,是为未来严党一旦倒台,他鄢懋卿凭借巨额财富东山再起或安度余生的资本。
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那些明面上的锦衣卫,每日跟着他耀武扬威,查抄盐商时冲在最前面,分润些小钱,似乎已被喂饱,对他私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鄢懋卿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视线之外,一张更精密、更致命的大网早已悄然张开。
距离盐运司衙门两条街外,一处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密室中。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毫无表情的脸。
为首一人,身着便服,气质沉凝,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麾下最神秘、最精锐的诨名为“暗影”的小旗官。
他们奉陆炳密令,早已潜入扬州,任务只有一个——盯死鄢懋卿,记录其一切言行,尤其是任何可能涉及贪墨、舞弊、中饱私囊的蛛丝马迹。
“目标今日召见‘广源隆’东家赵百万,赵于酉时三刻携一紫檀木匣入内,半柱香后空手而出。据内线报,匣中所装非账册,乃十两重金元宝二十枚,合黄金二百两。”一名暗影低声汇报,声音毫无波澜。
“巳时,目标心腹管家鄢福,乔装至‘汇通’钱庄,存入银票五万两,户名‘王记商行’,此商行三日前新设,背景不明。”
“未时,盐运司书吏张贵密报,目标命其篡改三份盐引底档,将部分已收‘加征银’记为‘历年积欠罚息’,差额约一万八千两,去向不明。”
一条条信息,事无巨细,被飞快地记录在特制的密报上。
鄢懋卿自以为隐秘的“私房钱”操作,在陆炳这张由最专业、最忠诚的暗线织就的天罗地网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京城这边,陆炳坐在北镇抚司的值房中,看着由快马日夜兼程送来的密报,嘴角勾起一丝玩味地笑容。
他并非陈恪的盟友,甚至对陈恪的崛起抱有警惕。
但作为嘉靖的奶兄弟,他比任何人都懂嘉靖。
皇帝让他动用最精锐的力量盯死鄢懋卿,本身就释放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严嵩,圣眷已衰,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他陆炳现在要做的,就是当好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将严党最后一位在外“敛财大将”的罪证,一丝不漏地记录下来,静候雷霆降下的那一刻。
这些密报,将成为压垮严嵩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陆炳向皇帝证明自己价值的最佳筹码。
而扬州城依旧沉浸在“钦差驾临”的喧嚣与盐商们的哀嚎之中。
鄢懋卿志得意满,看着税银和“私房钱”同步增长,自觉为严阁老立下大功,也为自己的未来铺好了路。
他盘算着下一站去往何处,如何再刮一层地皮。
严党的地方官员们,虽然肉疼,却也庆幸“自己人”掌刀,下手总归有分寸,不至于伤筋动骨。
他们依旧围着鄢懋卿阿谀奉承,推杯换盏。
没有人察觉到,在繁华的表象之下,在运河的波光与钞关的喧嚣背后,致命的证据正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足以淹没一切的洪涛,静静地流向京城。
鄢懋卿的“如鱼得水”,不过是最后的平静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