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似乎被无形的重压凝固了。
嘉靖帝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冰与火的漩涡,死死钉在陈恪身上。
陈恪那句“童言无忌”、“天大的误会”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非但未能平息波澜,反而激起了更深的、近乎狂热的探究欲。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如同冰锥划过琉璃,打破了死寂。
嘉靖帝脸上的最后一丝“宽容”彻底褪去,只剩下帝王被愚弄的冰冷怒意与一种被触及逆鳞的偏执。
“陈卿,”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看来……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向阴影中如同泥塑木雕的黄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黄锦!传旨!靖海伯陈恪,恃功骄狂,欺君罔上,其心叵测!着即褫夺靖海伯爵位,罢免兵部右侍郎及一切职衔!锁拿入诏狱,严加勘问!”
“是!”黄锦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躬身应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他那双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即逝。
他并未立刻上前,只是象征性地向前挪了半步,目光飞快地扫过陈恪,又迅速垂下。
他太了解这位主子了——这雷霆震怒是假,威逼恐吓是真!
嘉靖帝并非真要立刻拿下陈恪,而是要以此撬开他那张看似恭顺、实则紧闭如蚌壳的嘴!
诏狱?那是嘉靖帝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最后的手段。
若真将陈恪投入其中,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嘉靖帝彻底放弃了对“神启”的期待,这绝非嘉靖所愿。
黄锦此刻的迟疑,正是他作为“影子”的本能——在帝王盛怒与真正意图之间,他选择了最稳妥的“不动”。
陈恪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但瞬间便恢复了平静。
他脸上没有半分惊恐或慌乱,甚至连一丝意外也无。
嘉靖的反应,虽极端,却也在他推演的无数种可能之中。
他没有去看黄锦,更没有辩解。在嘉靖帝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沉稳而决绝。
那顶象征着他靖海伯爵位、以七梁赤金为骨、嵌东珠、饰貂蝉的七梁冠,被他轻轻摘下。
接着,是那身绯色蟒袍的玉带,代表兵部右侍郎的牙牌……一件件象征着无上荣宠与权柄的物件,被他无声地、一件件地解下,整齐地置于身侧冰冷的紫檀木地板上。
然后,他整了整仅剩的素白中衣,脊梁挺直如松,对着御座之上那个掌控他命运的身影,深深叩首。
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陈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臣陈恪,出身微末,蒙陛下不弃,拔擢于草莽,授以爵禄,委以重任。臣之一切,皆陛下所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无怨,亦无悔。唯愿陛下……圣躬康泰,大明……万世永昌。”
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有坦然赴死的平静与对君权的绝对臣服。
这姿态,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冲击力,也更让嘉靖帝感到一种无处着力的狂怒!
嘉靖帝看着陈恪那副“引颈就戮”的模样,看着他主动褪去所有荣光、只余一身素白跪伏在地的身影,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精心编织的威压,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在陈恪这近乎“无赖”的“忠君”姿态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呵……呵呵……”嘉靖帝怒极反笑,那笑声干涩而冰冷,在寂静的精舍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好!好一个‘无怨无悔’!好一个‘君要臣死,不得不死’!陈恪!你当真是……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道袍袖摆带倒了案头一只玉盏,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香灰簌簌落下。
“你不肯说五岁之事?好!朕不同你计较那‘童言无忌’!”嘉靖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与偏执,他几步走到陈恪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电,仿佛要将陈恪的灵魂彻底洞穿!
“朕问你!嘉靖二十九年!你不过一尚未殿试的举子!身处京城,远离九边!你如何得知仇鸾通敌?!如何预知俺答大军将绕开宣大,直扑古北口?!你当时信誓旦旦,说是青词有感,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降下神启,令你从纷繁军报中窥得天机!”
嘉靖帝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恪心上,也砸在精舍的每一个角落:
“陈恪!你告诉朕!那九天雷祖,是如何启示你的?!祂是显圣于你梦中?还是降下箴言于你耳畔?祂是金光万丈?还是雷霆万钧?!祂告诉你仇鸾通敌时,用的是梵音?还是道偈?!说——!”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陈恪穿越者身份的核心秘密!
嘉靖帝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那是修道者对“神迹”的终极渴望,是帝王对掌控“天命”的疯狂执念!
他还有更多未出口的疑问在胸中翻腾咆哮。
太祖托梦!那句“恪守本心”的箴言!为何偏偏指向了你陈恪?!
你陈恪!一个五岁便能口出惊世之语、弱冠之年便屡创奇迹、洞悉未来、手握火种之人!
若说你不是太祖、成祖派来辅佐朕、指引朕寻那长生大道的“神启之人”,这一切如何解释?!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尽集于你一身?!
嘉靖帝死死盯着陈恪低伏的后颈,仿佛要透过那层皮肉,看到那隐藏着惊天秘密的灵魂深处!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对他而言,陈恪身上所有的“异常”,若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只是牵强附会的“神异”传说,但落在陈恪身上,便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名为“神启”的无形丝线完美串联!
唯有这个解释,才能融汇贯通这所有不可思议!
陈恪,就是他苦求长生大道数十载,上天赐予他的那把钥匙!是太祖、成祖跨越时空给予他的指引!
“陈卿!”嘉靖帝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狂热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诉朕!告诉朕实话!你究竟……从何处来?!受何人指引?!那长生大道……究竟在何方?!”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山,轰然压向陈恪!
陈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坚硬的金砖,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要渗入骨髓。
嘉靖帝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仇鸾案、太祖托梦……这些被他巧妙利用过的“神迹”,此刻都成了指向他核心秘密的利刃!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是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
说那所谓的“神启”不过是后世历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说这煌煌大明终将在百年后轰然倒塌?
不!绝不能说!
这秘密一旦出口,带来的绝非理解,而是滔天大祸!
嘉靖帝对长生的执念已近疯魔,他只会将自己视为“夺舍”的妖邪,或是更珍贵的“长生实验品”!
届时,不仅自己将永陷囹圄,常乐、母亲、幼子忱儿,乃至整个靖海伯府,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秘密,必须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
然而,嘉靖帝那炽热到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目光,那充满压迫感的质问,让他避无可避!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精舍内蔓延。
只有嘉靖帝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时间仿佛凝固。
黄锦屏息凝神,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生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衡。
终于,陈恪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平静。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幻想的决绝:
“陛下……”
“臣,无话可说。”
“臣,只为陛下。”
“臣,只为大明。”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那堆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冠冕袍服上,随即又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深埋眼底。
他维持着叩首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无声地宣告着最后的抵抗。
冠冕弃于地,叩首于君前。
秘密藏于心,至死亦不言。
“好!好一个‘只为陛下,只为大明’!”嘉靖帝猛地转身,宽大的道袍袖袍带起一阵风,险些拂灭了近处的烛火。
他脸上那点强装的“宽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愚弄、被抗拒的暴怒,以及更深层的、对未知秘密无法掌控的焦躁!
“陈恪!你真当朕是三岁孩童,可以随意糊弄吗?!”嘉靖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在精舍内回荡,“朕问你仇鸾!问你九天雷祖!问你太祖成祖托梦!问你五岁谶语!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天下哪有这般巧合?!若非神启天授,你一个五岁放牛娃,如何能知‘一条鞭法’?如何能在殿试之前,就洞悉九边军情,识破仇鸾通敌?!又如何能在短短数年间,屡建奇功,挽狂澜于既倒?!”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沉重的脚步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在陈恪心头。
他停在陈恪面前,居高临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燃烧着火焰,死死盯着那颗低垂的头颅:
“朕修道数十载,参悟天机,深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太祖托梦‘恪守本心’,你便应运而生!你陈恪,就是上天赐予朕,赐予大明的‘异数’!是朕求索长生大道途中,那扇门后的钥匙!是朕沟通天地神明的桥梁!”
他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诱惑:“告诉朕!告诉朕那九天之上是何景象?告诉朕那长生久视的法门何在?告诉朕,太祖成祖究竟给了你何等启示?!朕乃天子,代天牧民!朕有权知道这天地间最大的秘密!只要你肯说,朕可与你共享这江山,共享这长生!荣华富贵,万世尊荣,唾手可得!”
这番赤裸裸的、近乎癫狂的许诺,如同惊雷炸响在精舍之内!
黄锦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共享江山?共享长生?这已不是帝王心术,而是彻底被长生执念吞噬的疯魔之语!
陈恪的心沉到了谷底。
嘉靖的执念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