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敲打着窗棂,将书房内炭火烘出的暖意也削薄了几分。
陈恪裹着一件厚实的狐裘,目光落在刚由阿大呈上的密信上,眉头微蹙。
信是金华乡周夫子派常乐的伙计日夜兼程送来的,详述了赵文华一行鬼祟行径、周夫子怒斥其非的经过,以及赵文华后来在乡间广撒金银、四处搜罗消息的举动。
“严嵩……竟派人去挖我的根脚?”陈恪指尖在信纸上划过,语气带着一丝荒谬的冷嘲,“我陈恪的过往,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五岁放牛,,得恩师周夫子垂青,十五中秀才,十九状元及第……清清白白,有迹可循。莫非他还想从我儿时尿过几次炕、偷过邻居几个果子这等事上做文章?可笑至极!”
他确实疑惑。
自己穿越而来时虽融合了原身记忆,但那五岁孩童的记忆本就模糊混沌,加上他穿越初期的巨大冲击和生存挣扎,许多细节早已如烟尘散尽。
被绑在祠堂架子上那次?他只记得当时的恐惧和混乱,求生的本能让他胡乱喊叫,具体喊了什么,早已被漫长岁月的尘埃彻底掩埋。
在他认知里,那就是一个贫贱少年为求活命的口不择言,不值一提,更构不成任何“黑料”。
“姑爷,”阿大低沉的声音响起,“那赵文华似乎对您五岁前后之事格外‘关切’。”
陈恪摆摆手,不以为意:“跳梁小丑罢了。严嵩失了杨顺,气急败坏,想从些捕风捉影处找补,徒增笑柄。随他折腾去,只要不惊扰乡邻,不必理会。”
他随手将密信丢入炭盆,看着火舌将其吞噬,仿佛烧掉了一个不值一哂的烦恼。
而赵文华在金华乡的狼狈与疯狂,终究没能完全捂住。
风声如同细碎的雪沫,悄然渗入京城某些特定圈层。
“靖海伯幼时或有不凡异兆”这等模棱两可的流言,还是在勋贵与文臣的私语间悄然流转,为陈恪本就传奇的经历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当然,在陈恪本人看来,这不过是严党黔驴技穷的又一次拙劣表演。
而此刻的京城,正被一场数十年罕见的大雪温柔覆盖。
琼楼玉宇,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纯净肃穆。
街头巷尾,百姓们踏雪而行,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来年的期盼。
“瑞雪兆丰年啊!圣君在位,剿灭虏酋,这是老天爷降下的祥瑞!”
“可不是嘛!自打靖海伯生擒了那俺答,这雪就没停过,定是上天嘉奖我大明!”
“开春定是个好年景!”
祥瑞之说甚嚣尘上,将京城烘托出一片虚假的太平盛景。
瑞雪覆盖了战争的疮痍,也暂时掩盖了朝堂下涌动的暗流。
然而,表面的祥和无法消弭决策者的难题。
被囚禁在诏狱深处的俺答汗,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如何处置,引发了朝堂新一轮的激烈争执。
“陛下!俺答乃草原枭雄,若能招降纳叛,以其威望统御漠南诸部,使其为我大明藩篱,则北疆可定!此乃以夷制夷之上策!更可借此裁汰冗兵,节省巨额边饷,充盈国库,实为长治久安之计!”
以部分户部、礼部官员及一些“老成谋国”的阁臣为首的主降派慷慨陈词,字字句句不离“省钱”、“安定”。
“荒谬!”英国公张溶须发戟张,声若洪钟,“俺答罪孽滔天!密云城下数千忠魂尸骨未寒!京畿平原百姓血泪未干!此獠不杀,天理难容!军心何安?民心何服?招降?无异于养虎为患!他日其羽翼再丰,必反噬更烈!”
高拱等强硬派及众多将领紧随其后,杀意凛然。
争论持续数日,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主降派抓着“省钱”和“安稳”的大旗,主杀派则高举“血债血偿”与“永绝后患”的利刃。
嘉靖帝高坐御座,冷眼旁观,任由这“忠臣”与“谋国”的戏码演得如火如荼,仿佛在等待一个足够分量、足够清晰的声音来打破僵局。
就在争论陷入胶着之际,一份署名“靖海伯兵部右侍郎臣陈恪”的奏疏,如同破开雪雾的利箭,直抵御前。
陈恪的奏疏条理分明,锋芒毕露:
一曰:狼子野心,难驯难服。
俺答汗非丧家之犬,乃草原之雄狮。其志在一统漠南,与大明分庭抗礼之心,非一日之寒。今日兵败被擒,乃时运不济,非其心服。招降之策,不过暂缚猛虎,饲之以肉,待其缓过气力,挣脱枷锁之日,其反噬之烈,必十倍于今!其心之高,岂甘俯首做我藩篱?
二曰:除首恶,乱其根本。
草原诸部,畏威而不怀德。俺答乃维系诸部之枢纽,其威望、手腕、野心缺一不可。斩其首,则群狼无首,诸部酋长各怀异志,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昔日铁板一块之强敌,顷刻化为散沙。此乃分而治之、乱中取利之良机!远比招降一个心怀怨望、随时可能反叛的枭雄更为稳妥。
三曰:扶弱抑强,以火器固疆。
臣请于京营及新军精锐中,遴选善战、精于火器之劲卒千五,携新制犀利火铳、虎蹲炮、炸药包,择一与俺答素有宿怨、且相对恭顺之中小部落,扶其为漠南诸部之“共主”。朝廷赐其金印、诰命,助其整军,以新式火器武装其军,使其为我大明之鹰犬爪牙。阳武侯府汤允谦、灵璧侯府薛承武,年轻骁勇,通晓新式战法,臣请以二人为主副统领,率此精兵入草原,一则护卫新立之“共主”,二则助其弹压诸部,三则以战代练,彰显天威!如此,可令草原诸部疲于内斗,无力南顾,而我大明北疆,可借此精兵与火器,构筑一道无形之铁壁!军费所耗,远低于维持数十万边军被动防御,其效更胜之百倍!
这封奏疏,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它彻底撕碎了主降派“省钱求安”的虚幻面纱,指出招降俺答的巨大隐患。
更以“斩首乱局”代替“招降养虎”,并提出了一套极具操作性且附带“军功分润”的后续解决方案——扶持代理人,用新式火器和精兵深入草原搅局,同时将汤允谦、薛承武这两位勋贵子弟推出去捞取实打实的军功,既满足了阳武侯薛翰和灵璧侯汤佑贤等勋贵集团延续家族荣耀的需求,又避免了军功过度集中于某一人如常钰或张维城,维持了勋贵内部的微妙平衡。
奏疏呈上,朝堂为之一静。
主降派被其“养虎为患”的犀利剖析刺得哑口无言。
主杀派则为其“乱中取利”的后续方略拍案叫绝。
勋贵们,尤其是阳武侯、灵璧侯眼中放光,看到了子弟前程的新希望。
御座之上,嘉靖帝的目光在那“扶弱抑强,以火器固疆”和“汤允谦、薛承武”的名字上停留片刻,深不见底的眸中掠过一丝精光。
陈恪此策,不仅彻底解决了俺答这个烫手山芋,更将后续边疆战略安排得明明白白,顺带替他安抚了勋贵,平衡了朝局。
“照准。”
没有冗长的讨论,没有多余的修饰。
冰冷而威严的两个字,自御座上落下,如同玉罄敲响,为这场持续多日的争论盖棺定论。
俺答汗的命运,就此终结。
嘉靖三十四年,元月十六。
雪后初霁,阳光刺眼。
京城的节日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便被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推向高潮。
西市刑场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俺答汗被剥去皮袍,仅着单衣,五花大绑地押上高台。
这位曾经纵横草原、令大明北疆闻风丧胆的枭雄,此刻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在凛冽的寒风和山呼海啸般的唾骂声中瑟瑟发抖。
他抬头望向高台上那一抹帝王身影,最后一丝骄傲也被碾得粉碎。
“圣君临朝,威加四海!靖海伯神威,生擒酋首!大明万胜!”礼官的声音高亢,带着刻意营造的狂热。
“万胜!万胜!万胜!”百姓的欢呼如同海啸,宣泄着胜利的喜悦和对强大帝国的认同。
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这场胜利是他们亲手缔造。
陈恪身着绯色蟒袍,按品级肃立在勋贵重臣之列,位置颇为靠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高台上嘉靖帝接受万民朝拜的威仪,台下百姓狂热的呐喊,刑架上俺答汗绝望的眼神,远处被兵丁严密看押的、属于汤允谦和薛承武的那支正在整装待发的精兵小队……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宏大又无比怪诞的“盛世凯歌”图景。
胜利是真的。
牺牲是真的。
他陈恪和无数将士的浴血奋战是真的。
嘉靖帝此刻享受的荣光是真的。
百姓的喜悦和安全感也是真的。
但在这“真”的表象之下,是权力精妙的运作,是无数生命的消逝,是勋贵们对军功的算计,是国库依然空虚的困窘,是草原即将掀起的新的腥风血雨。
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又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戏偶。
这盛大的献俘,这震天的欢呼,这被刻意营造的“瑞雪丰年”的盛世景象,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表演。
他参与其中,推动剧情,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那份“胜利者”的狂欢。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冰冰凉凉。
他微微抬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思绪似乎飘回了很远的地方。
祠堂架子上的恐惧,早已模糊。
五岁孩童的胡言乱语,更是无迹可寻。
只有眼前这冰与火交织的权力场,才是他必须时刻清醒面对的,真实而残酷的战场。
瑞雪或能兆丰年,却冻不死深埋的根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