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永安、河源,三县之地,彻底换了人间。
这种改变,并非推倒一堵墙,亦非建起一座楼。
它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变革,从空气,到土壤,再到人心,无一处不被颠覆。
林风的三道将令,便是那搅动天地的无形巨手,以近乎神迹的蛮横姿态,将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彻底激活。
通济渠。
这条被遗忘了上百年的干涸河道,此刻,竟成了整个黄州最喧嚣、最滚烫的所在。
数万名曾经挣扎求生的流民,如今的青阳百姓,正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工具,汇聚在这条大地延绵的巨大“伤疤”之上。
这里没有监工的皮鞭。
更没有官吏的喝骂。
有的,只是震天的劳动号子,和百姓们已经遗忘了十数年的,发自肺腑的笑声。
“嘿!那边的王老三,你那锄头昨晚没喂饱吗?怎么跟娘们儿似的软绵绵!”
“你懂个球!老子这叫爱惜体力,晚上好多干一碗粥!”
“哈哈哈,就你那饭桶样,工地的锅都得被你一个人舔干净!”
人群里,一个叫李狗蛋的瘦小汉子,正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铁锹,汗水浸湿了破旧的衣衫。
就在半个月前,他的人生只剩下和野狗抢夺一块发霉饼子的卑微。
妻女,早已在颠沛流离中,化作了路边两抔无名的黄土。
他本以为,自己这具臭皮囊,最终的归宿,便是倒毙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腐烂成泥。
可现在,他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手中是冰冷而充满力量的铁器。
最重要的是,工地的尽头,有专门的女眷支起了十几口大锅。
锅里,正翻滚着浓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米粥,粥里甚至能看到诱人的肉星儿!
管饱!
干一天活,换三顿饱饭,这是他梦里都不敢做的神仙日子!
李狗蛋偶尔会停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汗水,遥遥望向远处那面高高飘扬的“青阳”大旗。
他的眼神,总会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炙热。
他不懂什么叫“以工代赈”。
他只知道一件事。
那位被称作“神仙老爷”的主公,让他们这些本该死掉的贱命,重新活得像个人了!
为了这份“人”的尊严,他愿意把骨头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献给这片赐予他新生的土地。
与工地的热火朝天不同,青阳县东门的讲武堂,则是一片肃杀与滑稽交织的奇景。
“都给老子站直了!腿都站不直,还想扛枪?回家扛你婆娘去吧!”
雷洪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整个训练场。
他的面前,是五千名从流民青壮中精挑细选出的“良才”。
然而这些“良才”此刻的表现,足以让任何将军气到吐血。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长年累月的饥饿让他们站着都摇摇晃晃。
一个最简单的队列动作,被他们走得七扭八歪,活像一群被石子惊吓到的鸭子。
“向右——看齐!”
雷洪声如洪钟。
“唰啦”一声。
队伍里,一半人机械地扭向了左边,另一半人则茫然地抬头望天,似乎在研究今天云彩的形状。
雷洪气得额头青筋一根根坟起,他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在身旁一名亲卫的屁股上。
“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他娘给老子挑的兵!”
“老子闭着眼睛去猪圈里抓五千头猪,跺一脚都比他们跑得齐!”
那亲卫捂着屁股,满脸委屈:“将军,这……这已经是能挑出来的,最高最壮的一批了。至少……他们,跑得都挺快。”
“跑得快?”雷洪发出一声冷笑,“那是饿的!看见吃的,他们跑得比兔子都快!”
话虽骂得凶狠,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半点嫌弃。
反而燃烧着一股要把铁杵磨成针的偏执火焰。
他清楚,主公要的,绝不是一群只能摇旗呐喊的乌合之众。
而是一支,能为他踏平天下的无敌铁军!
眼前的兵,现在是烂泥。
可他雷洪,就要做那座最滚烫的窑,把这些烂泥,给老子烧成最坚硬的砖!
“都给老子听好了!”
雷洪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场上所有的嘈杂。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流民!你们是青阳讲武堂的兵!是主公的兵!”
“在这里,你们要忘掉过去的一切!忘掉饥饿!忘掉懦弱!忘掉你们那点一文不值的可怜自尊!”
“你们要学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服从!”
“第二,绝对服从!”
“第三,无条件的绝对服从!”
“做到了,你们就能顿顿吃饱饭,天天穿暖衣,让你们的婆娘娃儿在青阳城里,把腰杆挺得笔直!”
“做不到……”雷洪的目光变得森寒如刀,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惶恐的脸。
“那就滚回通济渠去挖泥巴!”
“我讲武堂,不养废物!”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出声,但每一个人的瞳孔深处,都悄然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
他们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
他们真正怕的,是回到过去那种睁眼就是绝望,看不见一丝光亮的日子。
现在,希望就在眼前。
哪怕要用再多的血汗去交换,他们也心甘情愿!
县衙后堂。
这里成了整个青阳最忙碌,也最安静的权力中枢。
徐文远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一眼,双目布满血丝。
他身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山峦般的卷宗、地契、户籍册。
数十名临时征调来的账房和文书,在他的调度下,正屏息凝神地进行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均田。
“永安县王家村,上报田亩三百七十亩,经实地丈量,实为四百二十亩。”
徐文远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多出的五十亩,记为‘隐田’,按青阳律,充公。”
“河源县李桥镇,新入籍三百户,共计一千二百一十三口人。按每丁授田五亩,妇孺三亩的标准,需划拨田地四千八百亩。从赵四海逆产中直接调拨,立刻执行。”
“报!主簿大人!又有三十一家外县劣绅,遣人送来地契与降书,恳请并入清算名册,求主公从宽发落!”
徐文远头也未抬,只是冷静地伸出手。
“拿来。”
“验明真伪,登记造册。传话回去,告诉他们,礼物心意,青阳收下了。但规矩,不变。”
“凡有血债者,三日内,自行了断。”
“凡侵占田产者,十倍归还,可免一死。这是主公给的,最后的机会。”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任何讨价还价的绝对权威。
曾经,他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师爷。
空有一身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在污浊的官场泥潭里,随波逐流。
现在,林风给了他一个足以改变天地的舞台。
看着那一卷卷被重新划分的田亩图,看着那一个个新入籍的名字,徐文远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激荡。
他处理的不是枯燥的数字。
他是在为一座崭新的王国,奠定万世不移的基石!
此刻,燕青儿正悄然立在后堂的月洞门外,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切。
她没有进去打扰。
工地上挥汗如雨,却满脸笑容的百姓。
训练场上笨拙不堪,却眼神坚定的新兵。
还有这位为了青阳的未来,已经呕心沥血的冷面文士。
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座最高的,也是最安静的主楼。
林风,就在那里。
他仿佛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待着。
可整个青阳,这片囊括了三县之地,数十万生灵的土地,都在随着他一个人的意志,疯狂而又精准地运转着。
她忽然间,彻底明白了林风那天对她说的话。
清理毒草,清扫垃圾。
扫干净了,才能让新的种子发芽。
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热火朝天的景象,不正是那些刚刚破土而出,带着泥土芬芳的,最鲜活的嫩芽吗?
燕青儿靠在门框上,看着天边绚烂如火的晚霞,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笑意。
也就在此时,青阳通往黄州府城的官道之上。
一匹快马正卷起漫天烟尘,朝着这座新生的城池,疾驰而来。
马上的驿官,怀中,揣着一封盖着知府朱红大印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