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未至百业凋,西风残照驼铃绝
靖康十一年冬,腊月。
汴梁城头,“靖康”年号的匾额被悄然取下,换上了崭新的“天佑”二字。
金漆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虚浮的光泽,仿佛试图用这两个字驱散笼罩帝国的沉沉暮气。
然而,换汤未能换药,凛冽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抽打着街道上稀疏的行人,更添几分萧瑟。
店铺大多门板紧闭,偶有开张的,伙计也缩着脖子倚在门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空荡的街面,毫无生气。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天气,更源于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慌。
西北,凤翔府,种府。
白幡低垂,唢呐呜咽,哭声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惶。
府门内外,一片缟素。灵堂正中,一口厚重的楠木棺椁静置其中。
棺椁前,香烟缭绕,却掩不住满堂悲戚。
前来吊唁的西北军将、地方官吏、乃至各族头人,面色沉痛,步履沉重。
种师道,这位历经仁、英、神、哲、徽、钦六朝,于靖康元年汴梁危殆之际挺身而出、后又得陈太初支持重整西军、镇守西北十余载的老将,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以八十余岁的高龄,薨于凤翔府镇守使任上。
他的死,如同西北边关最后一根坚实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带来的不仅是悲痛,更有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昔日,老将军虽年迈,但威望足以震慑诸羌,协调各部,保得丝绸之路大体通畅。如今,擎天一柱折,西北门户,顿时豁然洞开。
府外长街,昔日驼队络绎不绝、商贾云集的景象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零星几支萎缩的商队,骆驼背上驮着的货物稀稀拉拉,赶驼人脸上也尽是警惕与忧虑。远处,祁连山的雪线仿佛也带着一抹肃杀的苍白。
“听说了吗?敦煌那边又有一支大商队被抢了!尸骨无存!”
“何止敦煌!过了凉州,祁连山北麓,现在根本不敢走!马匪成群结队,比狼还凶!”
“唉…种老将军在时,还能派兵巡边,震慑宵小。如今…听说西军各部为争空出来的帅位,都快打起来了,谁还管我们这些商队的死活?”
“这驼队…怕是跑不下去了。我打算把骆驼卖了,回老家种地去…”
“种地?老家佃租那么重,够吃吗?”
绝望的议论声在寒风中飘散,如同凋零的落叶。
汴梁,西市,驼马市场。
往日里人声鼎沸、牲口嘶鸣、充斥着异域口音的西市,如今一片冷清。
大量的骆驼被拴在木桩上,无人问津,它们茫然地咀嚼着干草,发出沉闷的响鼻,皮毛因缺乏打理而显得脏污不堪。
许多骆驼背上还留着昔日驮鞍磨出的印记,诉说着曾经的繁忙。
驼主们聚在一起,唉声叹气,面色愁苦。
“三百贯!就三百贯!这匹可是上好的双峰驼,走过三趟于阗的啊!”一个满脸风霜的驼主几乎是在哀求。
“老哥,不是我不想要,实在是要不起啊!”买主连连摆手,“现在西边啥光景您还不知道?有命去,没命回!买了骆驼干啥?等着饿死吗?您这价,再砍一半我都得琢磨琢磨!”
“一半?!您还不如直接抢!”驼主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市场的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瓷器、丝绸、漆器、茶叶… …这些昔日令西域胡商趋之若鹜的珍宝,如今却因无法运出而蒙尘,价格一跌再跌,依旧无人问津。产能过剩的恶果,在此显露无遗。
运河,淮安段。
千里冰封,漕运近乎断绝。
几艘破旧的漕船被冻在河心,船篷上积着厚厚的雪,了无生气。
岸边的漕帮分舵,门庭冷落。昔日臂缠红巾、吆五喝六、控制着运河命脉的漕帮汉子们,如今大多缩在屋里烤火,或做着扛包、拉纤的零散苦力,收入微薄,意气消沉。
“总舵主和玉娘他们都走了…听说去了海外…”
“朝廷收走了咱们的刀,卸了咱们的船弩…现在过路的官船,谁还把咱们放在眼里?”
“运河上的饭,越来越难吃了…海路又断了…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叹息声中,是对往昔辉煌的追忆与对前路的迷茫。
汴梁城外,官办“天工织造厂”。
曾几何时,这里机杼声声,昼夜不息,数千织工、染工在此劳作,出产的精美丝绸、棉布、乃至新式的“呢绒”远销四海。如今,高大的厂门紧闭,门前冷落车马稀。积雪覆盖了门前的台阶,只有几只麻雀在空荡的广场上跳跃觅食。
透过破损的窗纸向内望去,巨大的织机沉默地矗立在阴影中,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蒙着厚厚的灰尘。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布匹因为长期无人问津,开始散发出一股霉味。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景德镇的瓷窑、洛阳的玻璃工坊、杭州的香水作坊… …无数依托于陈太初开拓的海贸体系而兴盛的“高端”产业,如今因销售渠道的断裂,迅速萎缩,停工停产,释放出大量的失业人口,如同无声的洪流,漫溢在城市的角落,成为治安的巨大隐患。
紫宸殿,大朝会。
殿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百官之中的寒意。
丹墀之下,官员们垂首而立,鸦雀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唯恐触怒御座之上那位面色阴沉如水的天子。
秘书郎手持一份份奏疏,用毫无波澜的声调,念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
“凤翔路经略使司奏:种师道薨逝,西军群龙无首,各部倾轧,边备空虚。河西、陇右马匪猖獗,商路断绝,恳请朝廷速派重臣,持节督师,并拨发饷银五十万贯,以安军心,剿匪靖边…”
“京西北路安抚使司奏:洛阳、郑州等地,工坊大批倒闭,流民激增,治安恶化,盗抢案件日增数十起。府库空虚,无力募兵弹压,恳请朝廷减免今岁税赋,或拨发赈灾款二十万贯…”
“两浙路转运使司奏:漕运停滞,商税锐减,而维稳开支日增。恳请朝廷准予截留部分税银,用于募练乡勇,保境安民…”
“淮南东路…”
“荆湖北路…”
每一份奏疏,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死寂的大殿上,也敲打在赵桓的心头。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脸色从铁青渐渐转向一种近乎绝望的灰白。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喘息粗重。
终于,在那秘书郎念到“各地请饷总计已逾四百万贯,而国库岁入预估…”时,赵桓猛地爆发了!
“够了!”他嘶哑的咆哮声如同裂帛,骤然撕裂了大殿的死寂!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御案上那厚厚一叠奏书,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纸张纷飞,如同帝国飘零的残片!
“要钱!要钱!都要钱!!”他双目赤红,扫视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朕的国库!不是聚宝盆!朕的江山!难道就要亡在这银钱之上吗?!啊?!”
群臣吓得齐齐跪倒,以头触地,无人敢应声。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唯有秦桧,缓缓出列,躬身一揖,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厌恶的阴柔与“沉稳”:“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暴怒的皇帝,继续道:“此诚然艰难之时,然亦是砥砺圣心、彰显陛下雄才大略之机!想先皇在位时,天灾人祸频仍,国库亦时常拮据,然先皇励精图治,终能度尽劫波,开创盛世。如今我大宋,疆域远胜往昔,岁入更是先朝数倍之巨!眼下虽有小恙,不过是疥癣之疾,阵痛过后,必是海晏河清!陛下只需沉心静气,中枢运筹得当,责令各地官员实心用事,开源节流,严惩贪渎,必能…”
“秦桧!”赵桓猛地打断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失望而颤抖,他死死盯着秦桧头上那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的长长帽翅,那本象征风纪的帽翅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荒谬的讽刺,“你…你告诉朕!如何开源?!如何节流?!如何…如何让那西域商路自己通畅?!如何让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自己长出翅膀飞出去卖钱?!你说!你说啊!”
秦桧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吐出半个有实质内容的字眼,只得深深低下头去:“臣…臣愚钝…”
赵桓看着他,看着满殿匍匐在地、却无一人能拿出切实方略的臣子,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终于彻底淹没了他。他踉跄一步,颓然跌坐回龙椅之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殿外,北风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朱漆宫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为这个煌煌帝国,奏响的一曲…悲怆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