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十一年夏末,汴梁城。
铅灰色的黄昏过早地吞噬了这座曾经不夜的天街御道。往昔华灯初上、笙歌不绝的盛景,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铁幕般的死寂与肃杀。
凛冽的秋风卷起街面的落叶与尘土,抽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哀鸣,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无声地颤抖。
太阳尚未完全沉入地平线,宽阔的御街、繁华的马行街、乃至纵横交错的巷弄,已然空无一人。
并非官府明令宵禁,却胜似宵禁。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每个角落。
家家户户门窗紧锁,连灯火都吝于点燃,唯恐一丝光亮、一点声响,便会招来不测之祸。
偶尔有野猫凄厉的嘶叫划过夜空,更添几分鬼魅般的阴森。
“铛——铛——铛——”
沉闷的净街锣声有气无力地响起,如同为这座垂死的巨城敲响丧钟。
锣声过后,便是整齐而沉重、如同踏在每个人心尖上的脚步声!
一队队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锁链的开封府衙役,以及更多臂缠红巾、眼神凶狠如鹰犬的皇城司逻卒,如同鬼魅般从各个街口涌出,开始他们每日例行的“肃清”巡街。
他们的目光扫过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稍有异响,便如饿狼般扑上前去,粗暴地拍打门板,厉声呵斥。
若有人胆敢开门稍慢,或是回话稍有迟疑,便可能被冠以“形迹可疑”、“蓄意抗法”之名,一条锁链套上脖颈,不容分说便拖拽而去。
“官爷!官爷饶命啊!小老儿只是起来如厕…”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巷口哀告。
“少废话!亥时未到便擅出户牖,非奸即盗!带走!”衙役不耐烦的呵斥声伴随着推搡与锁链声。
“冤枉啊!我只是…只是说了句‘金山的金子怕是要运不出去了’…”另一处,一个商贩打扮的中年人被两名皇城司逻卒从一家早已打烊的茶肆后厨拖出来,面如土色。
“妄议朝政,诽谤圣听!好大的胆子!押去诏狱,好好审审!”逻卒冷笑,如同拖死狗般将其拖行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每日,因“宵禁违例”、“形迹可疑”、“口出怨言”、乃至“目光闪烁”这等莫须有罪名被锁拿至开封府大牢的人,数以百计。
昔日还算有些法度的开封府大狱,早已人满为患,哀嚎之声日夜不绝。
牢房内污秽不堪,疫病滋生,每日都有扛不住拷打或染病而死的囚犯被草席一卷,拖出城外乱葬岗掩埋。
罪名稍重,或牵涉稍广者,则会被贴上“逆党嫌疑”、“煽动民变”的标签,移送至刑部天牢。那里条件稍好,但阴森恐怖更甚,意味着更残酷的刑讯与更漫长的绝望等待。
然而,真正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并非这两处牢狱,而是位于皇城西南角、由皇城司直接掌控的那片低矮、黝黑、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建筑群——诏狱。
此地原为前朝旧监,靖康后一度废弃,如今却被秦桧掌控的皇城司重新启用,并赋予了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职能——“惩奸锄逆,肃清言路”。
简单说,便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敢于非议朝政、怀念“旧日”、甚至只是私下谈论“金山”、“南洋”、“陈王爷”相关话题的人。
一旦被“请”入诏狱,便意味着基本丧失了所有律法保障。
没有审讯记录,没有定罪流程,没有探视可能。等待他们的,是皇城司秘而不宣的各种酷刑与无尽的黑暗。
每日深夜,都有蒙着黑布的囚车悄无声息地驶入驶出,带来新的“犯人”,或运走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尸首”。
诏狱的存在,如同一块巨大的、滴着血的乌云,死死压在汴梁城百万生灵的心头,让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妄言,不敢妄动。
诏狱最深处,一间特殊的囚室。
这里比外面普通的牢房稍显“干净”,没有污水横流,也没有拥挤的囚犯,甚至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小桌。
但这里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四壁是厚重无比的石墙,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唯有头顶一方极小极小的气窗,偶尔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血垢、霉烂稻草以及一种冷彻骨髓的孤寂混合而成的怪味。
陈忠和一身素色囚衣,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他静静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着对面石壁上那一道深刻的、不知是何人留下的绝望抓痕。年轻的脸庞清瘦了许多,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双酷似其父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洞悉。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数月。从最初得知父亲与朝廷决裂、全家远遁时的震惊与茫然,到后来被秘密转移至此的孤立无援,再到如今日复一日的寂静等待…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最重要的人质,一个牵动天下局势的筹码。
门外铁链哗啦作响,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名面无表情的皇城司狱卒将一份简陋的饭食——一碗不见油星的菜汤,两个硬如石块的粗面馍——放在门口地上,随即迅速关门落锁,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仿佛不愿在此多停留一刻。
陈忠和缓缓起身,走过去端起饭食,默默食用。
动作不疾不徐,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与从容。
他知道,在这幽暗的深渊里,保持冷静与尊严,或许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紫宸殿暖阁。
龙涎香依旧浓郁,却压不住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赵桓枯瘦的身躯裹在明黄龙袍里,在御案后来回踱步,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病虎。他脚下,散落着几份被揉皱的奏章。
秦桧垂手躬身立在下方,声音一如既往的阴柔而带着蛊惑:“陛下!陈忠和乃逆臣陈太初之嫡长子,其父悖逆狂狷,罪不容诛!此子留于京师,便是祸根!如今逆陈海外坐大,其旧党心怀叵测,民间暗流涌动,皆因对此子心存妄念!唯有将其明正典刑,传首四海,方能彻底断绝那些乱臣贼子的痴心妄想!彰显陛下肃清逆党的决心!如此,则内外震慑,宵小屏息,江山方可稳固啊陛下!”
另一名御史也连忙附和:“秦相所言极是!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陈忠和便是那乱源之首!杀一儆百,正当其时!且如今国库空虚,民心浮动,正需以此雷霆手段,重振天威!”
赵桓猛地停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桧,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杀!杀!杀!你们就知道杀!杀了陈忠和,然后呢?!然后让陈太初再无顾忌,率领他那舰队炮火,联合赵构那个逆弟,打着为子报仇的旗号,席卷而来?!届时,谁能抵挡?!你们吗?!啊?!”
他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乱跳:“如今边军不稳,国库空空!你们除了让朕杀人,还能拿出什么退敌安邦的良策?!杀了陈忠和,除了激怒强敌,让朕背上杀侄的恶名,还有什么好处?!”
秦桧眼皮微微一跳,却并不惊慌,依旧从容道:“陛下息怒!陈太初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逆子兴兵犯阙,则其虚伪面目暴露无遗,必遭天下共弃!届时陛下再兴王师讨逆,名正言顺…”
“放屁!”赵桓罕见地爆了粗口,喘着粗气,“天下共弃?如今这天下,还有几人真心向着朕?!你们心里不清楚吗?!陈太初若真反了,第一个打开城门迎他的,恐怕就是那些被你们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是那些被欠饷逼急了的军汉!”
他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踉跄着跌坐回龙椅,双手捂住脸,声音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你们…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如今这汴梁城,就是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陈忠和…他现在不能死…他活着,陈太初就还有所顾忌,海外那些商船、那些舰队,就还不敢轻易炮击汴梁!他活着,朕…朕就还有一张能谈条件的牌…你们懂不懂?!懂不懂啊!”
这一刻的赵桓,褪去了疯狂的暴戾,显露出几分被残酷现实逼出的、迟来的清醒与算计。
他或许昏聩,但并非傻子。
他深知,陈忠和的血,一旦流出,就再也无法挽回。
那将不是秩序的开始,而是彻底毁灭的开端。
秦桧与那御史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强劝,只是深深躬身:“陛下圣虑深远,臣等…不及。”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隐藏着何等心思,便无人可知了。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赵桓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幽深的诏狱里,陈忠和放下碗筷,重新坐回床沿,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必将到来的命运抉择。
汴梁城的暮色,愈发深沉了。
那根维系着脆弱平衡的细线,在无数力量的拉扯下,已绷紧到了极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