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正月初四,亥时。
开德府秦王府。
殿外风雪如怒,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成狂舞的白龙,狠狠抽打在朱漆殿门上,发出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
殿内却灯火通明,暖如盛夏!
十二座巨大的蟠龙铜炉分列两厢,炉内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暗红,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将殿顶藻井彩绘映照得流光溢彩。
殿中,数十张紫檀嵌螺钿八仙桌按昭穆长幼排开,桌上珍馐罗列,金樽玉盏,酒香、肉香、果香混合着浓烈的炭火气,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权力与财富的灼热洪流!
这是陈氏宗族十年未有的盛大家宴!
五服之内,凡在开德府左近的陈姓男丁,无论贫富贵贱,皆得秦王钧帖相邀!
此刻,殿内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丝竹管弦之音被粗豪的划拳声、劝酒声、孩童嬉闹声彻底淹没!
陈太初端坐主桌首位,未着蟒袍玉带,只一身半旧的靛青湖绸直裰。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玉杯,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殿内众生百态。
左侧上首几桌,皆是陈氏嫡系近支与族中显贵。
开绸缎庄的陈守仁,一身簇新的紫貂裘,十指戴满金玉扳指,正红光满面地与邻桌开钱庄的陈守义推杯换盏,唾沫横飞地谈论着今年汴梁新出的“飞钱”票号利息。其子陈文远,年方弱冠,一身苏绣锦袍,腰间悬着羊脂玉佩,正矜持地小口啜饮着西域葡萄酒,眼神却不时瞟向侍立廊下的俏丽丫鬟。
更有数位在府衙、县衙谋得书吏、税官差事的族中子弟,虽官袍未脱,却早已喝得面红耳赤,言语间满是市侩钻营之气。
右侧下首,乃至靠近殿门处,景象却截然不同!
陈守拙的堂弟陈守拙(同名),一个老实巴交的佃农,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棉袄,在满殿绫罗绸缎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局促不安地缩在条凳一角,面前一碗炖得稀烂的肥肉几乎未动,只小口啃着一个冷硬的杂面馍馍。
他身旁,是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远房族人——有在码头扛包为生的陈大牛,手掌皲裂如老树皮;
有在城外砖窑背砖的陈二狗,脊背佝偻如虾;还有拖着一条瘸腿、靠编竹筐糊口的陈三郎…他们如同误入琼林宴的乞丐,面对满桌珍馐,手足无措,只敢夹些最便宜的青菜豆腐,就着浑浊的米酒,默默吞咽。偶尔有衣着光鲜的族人投来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便如针扎般令他们低下头去。
“秦王殿下!敬您!”陈守仁端着金杯,摇摇晃晃起身,满脸谄笑,“我陈氏一门!全赖王爷洪福!才有今日泼天富贵!守仁代阖族老小…敬王爷一杯!祝王爷…福寿绵长!早日…重掌枢密!”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引得满殿附和!金杯碰撞,酒液四溅!
陈太初微微颔首,举杯示意,却只沾了沾唇。
他目光掠过陈守仁那张因酒气与贪婪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角落那桌沉默的、如同背景板般的贫苦族人身上。
陈守拙(佃农)感受到他的目光,慌忙想站起行礼,却被陈太初抬手止住。
“诸位宗亲!”陈太初放下玉杯,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压下了满殿喧嚣!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于他!
他缓缓起身,玄色直裰在灯火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
他端起面前那盏粗陶海碗——碗中是寻常米酒,与满桌金樽玉液格格不入。
“这一碗…”陈太初声音沉凝,目光扫过殿内每一张或富贵、或贫瘠的脸,“敬我陈氏列祖列宗!敬…这开德府一方水土!”
他仰头,将碗中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着泥土的腥涩。
殿内死寂!连丝竹声都停了!
陈守仁脸上的谄笑僵住,陈文远手中的金杯微微颤抖。
角落里的陈守拙(佃农)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第二碗…”陈太初又自斟一碗,酒液在粗陶碗中晃荡,“敬…在座诸位!无论富贵贫贱!皆是我陈氏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目光如电,钉在陈守仁脸上,“守仁叔的绸缎庄…开得好!守义伯的钱庄…利钱公道!文远侄儿…书读得不错!”
他话锋陡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砸落,“然!”
他猛地抬手,指向角落:“守拙(佃农)叔!大牛!二狗!三郎!”
他每点一个名字,那被点到的人便浑身剧震!“你们…也是我陈太初的骨肉兄弟!今日这满桌酒肉…你们吃得…心安否?!”
“轰!”殿内如同炸了锅!陈守仁脸色瞬间煞白!陈文远手中的金杯“当啷”落地!角落里的贫苦族人更是惊得手足无措!陈守拙(佃农)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本王知道!”陈太初声音如冰河裂开,带着刺骨的寒意,“有人锦衣玉食!有人衣不蔽体!有人良田千顷!有人无立锥之地!此非天道!乃…人祸!”
他目光如刀,刮过陈守仁等人,“族中田产、铺面、漕运份子…这些年…被谁巧取豪夺?被谁以次充好?被谁…吃得满嘴流油?!你们…心中…可有数?!”
死寂!
唯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与窗外呼啸的风雪!陈守仁额头冷汗涔涔,瘫软在椅中。几个依附他的族老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今日设宴…”陈太初声音放缓,却带着千钧之力,“非为炫耀!更非…施舍!”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盖着秦王金印的绢帛,哗啦展开!
“陈氏宗族新规:
一、即日起!清查全族田产、商铺、漕运份子!凡有侵占、巧夺、以次充好者!限十日归还本主!并赔付三年利息!违者…逐出宗祠!家产充公!
二、设‘陈氏义庄’!本王捐良田千顷!白银十万两!凡族中鳏寡孤独、老弱病残、无力自存者!皆可入义庄!供衣食!授田亩!子弟…免费入族学!
三、立‘族法堂’!推族中德高望重、秉公持正者三人主事!凡族内纠纷、田产争讼、子弟不肖…皆由族法堂依律公断!官府…不得干预!”
绢帛展开的瞬间!殿内落针可闻!
陈守仁如遭雷击,瘫在椅中,面无人色!陈守拙(佃农)等人则猛地站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泪光!
“这第三碗…”陈太初端起最后一碗酒,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穿透风雪!“敬…这世道无常!敬…我陈氏一族…血脉不绝!”
他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张惊骇、狂喜、怨毒、茫然的脸,“本王今日把话撂下!自即日起!凡我陈氏子孙!一视同仁!有饭…同吃!有难…同当!若有人…再行那欺凌弱小、盘剥同族之事!莫怪本王…翻脸无情!族法堂的鞭子…不是摆设!本王的刀…更…未曾生锈!”
他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啪”一声!将粗陶海碗狠狠摔碎在金砖地上!瓷片飞溅!
“开宴!”
子时,承运殿偏厅。
喧嚣散尽,杯盘狼藉。
族人皆已散去,唯余浓郁的酒气与残羹冷炙的气息在暖热空气中发酵。
陈太初独立于轩窗之前,望着窗外被风雪吞噬的茫茫夜色。
玄色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如渊。
陈守拙(老秀才)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入,老脸上泪痕未干:“初儿…你…你今日…可是把天捅破了啊!族法堂…清查田产…你这是…要掘了守仁他们的根啊!他们…岂能善罢甘休?还有…还有官府那边…”
“父亲,”陈太初缓缓转身,声音平静无波,“这陈氏一族的根…不是他陈守仁的绸缎庄!更不是汴梁城里那些攀附权贵的蛀虫!”
他目光如炬,指向窗外风雪,“是清河水畔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佃农!
是码头上那些扛包流血的大牛二狗!是…这开德府千千万万…姓陈的苦命人!”
他声音陡然转厉,“根若烂了!树…必倒!今日不掘…明日…便是别人来掘!连根拔起!”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卷《陈氏宗族新规》,指尖拂过冰冷的绢帛:“这…便是本王…给陈氏一族…留的退路!”
他抬眼,目光穿透窗纸,仿佛看到汴梁皇城那幽深的宫阙,“汴梁的弹章…怕是已如雪片般飞向紫宸殿了。赵桓…容不下一个手握重兵、深得民心的秦王…更容不下一个…铁板一块的陈氏宗族!”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族法堂…义庄…便是本王…在开德府埋下的定海针!纵使本王…有朝一日身败名裂!纵使秦王爵位…被褫夺!这开德府…还是陈家的开德府!这清河水…还得…养我陈氏子孙!”
“初儿!”陈守拙老泪纵横,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陈太初反手握住父亲枯槁的手掌,声音低沉如九幽寒风:“父亲…可知…何为‘狡兔三窟’?”他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茫茫大海的方向,“南洋的金洲…琉球的基隆…还有…那更东方的…万岛星罗…便是本王…给大宋…给华夏…留的…最后一条生路!”
他猛地转身,从案头暗格中取出一枚以火漆封死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着一艘劈波斩浪的巨舰!背面,则是一个狰狞的插翅虎头!
“陈福!”他低喝。
老管家陈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将此令…密送登州罗江!”陈太初声音斩钉截铁,“告诉他…‘潜蛟’计划…启动!所有‘种子’…登船!目标…金洲!”
陈福躬身接过令牌,身影没入殿外风雪,转瞬消失。
陈太初回身,扶住摇摇欲坠的老父,目光落向窗外。
风雪更急,天地一片混沌。
承运殿檐角那盏孤悬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摆,昏黄的光晕顽强地撕开一片黑暗,照亮了殿前丹陛上…那被厚厚积雪覆盖、却依旧狰狞盘踞的…五爪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