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池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
他放下玉盏,坐直了身体,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变得深邃而复杂,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见到他了?重霄?”
“是!我见到他了!我用一千两黄金为他赎了身!”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二哥,别再敷衍我!告诉我!我到底忘了什么?”
“我和陈无赦……或者说重霄,我们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为何他恨我入骨?”
“为何我……为何我对他……”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那种无法言喻的悸动和恐慌,让我难以启齿。
“过往……”明池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盏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避开了我追问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翻涌的云海,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那些事……”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对你而言,忘了,未必不是一种福分。”
“有些痛,有些债,背负起来太沉,沉得足以压垮一条龙。”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有兄长对弟弟的担忧,有龙族上位者的考量,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福分?”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心脏被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攫住,“二哥,你告诉我,看着一个人因为你遗忘的过去而遍体鳞伤、恨你入骨,你却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这算什么福分?!这比任何酷刑都残忍!”
明池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看着我眼中翻腾的痛苦和执拗,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带着无尽的疲惫。
“三弟,”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肩膀上,掌心传来的力道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听二哥一句。过去如何,已如云烟。你既已将他带在身边,那便……珍惜眼前人。”
“珍惜眼前人?”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一个视我为仇寇、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的人,我该如何珍惜?用我的龙血去填补他心口的空洞?还是用这龙鳞结界将他永远囚禁?”
“至少,”明池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仿佛能看透我灵魂深处的茫然与挣扎,“他还在你眼前。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心上,“有些真相,一旦揭开,便是万劫不复。对你,对他,皆是如此。你承受不起,他……更承受不起第二次。”
他收回手,转身重新走向那氤氲的温泉池,背影在朦胧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留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在寂静的漱玉阁内回荡:
“护好他。也……护好你自己。莫要再去追寻那被刻意掩埋的过往了,那只会将你们两人,再次拖入更深的血池地狱。”
刻意掩埋的过往?更深的血池地狱?
二哥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他分明知道一切!
却用“福分”和“珍惜眼前人”这样的虚词搪塞我!
他暗示着那过往的可怕,警告着追寻的代价,却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的真相!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更深的恐慌,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护心龙骨的位置,那温热的悸动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而滞重,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一点点压下来。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明池的背影消失在温泉池蒸腾的雾气之后,只觉得这偌大的、冰冷的龙宫,比人间那小小的静室更加令人窒息。
珍惜眼前人?
我眼前的人,正被我用最强大的结界囚禁着,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眼中只有恨意的囚鸟。
而我,却连囚禁他的理由,都只是一个模糊而残忍的幻影。
我猛地转身,身影再次化为流光,不顾一切地冲出漱玉阁,冲出这冰冷压抑的龙宫。
渊亭境上空冰冷的风呼啸着刮过脸颊,却无法冷却心头那团混乱的火焰。
我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被我囚禁的、名叫重霄或者陈无赦的少年身边。
无论他是恨我,还是想杀我。
至少,他在我眼前。
结界的光芒在静室之外无声流转,隔绝了尘世。当我穿透结界,重新踏入这方被禁锢的空间时,第一眼便看到了他。
重霄醒了。
他没有试图挣扎那束缚手脚的绸带,也没有再像昨夜那般歇斯底里。
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头微微歪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将他苍白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那被泪水冲刷过的皮肤近乎透明,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昨夜淬毒的恨意,也不是之前的冰冷讥诮,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沉寂。
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气,都在昨夜那场绝望的逃亡和嘶吼中燃烧殆尽了。
“解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陈述,而非请求。
我走到榻边,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看着他手腕和脚踝上被绸带勒出的、更深更刺目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渗出淡淡的血丝。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痛蔓延。
“解开。”他又重复了一遍,依旧是那毫无起伏的调子,眼神空洞地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虚空。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茉莉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滞重起来。
终于,我伸出手指,龙气微吐,那束缚着他的结实绸带寸寸断裂,无声地滑落在锦被上。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和脚踝,动作迟缓而机械,仿佛那身体已不再属于他。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试图起身逃离,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身子,像一只终于找到角落的、受伤的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抗拒的背影对着我。
那背影单薄得可怜,肩胛骨的轮廓在薄毯下清晰可见,微微地颤抖着。
护心龙骨的位置,那片冰冷滞重的感觉愈发清晰。二哥的警告犹在耳边,眼前是重霄死寂般的沉默与无声的控诉。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茫然与无力。
我似乎抓住了一片羽毛,却引来了滔天的风雪。
我筑起了一座牢笼,囚住的却是我自己无处安放的恐慌和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阳光静静地流淌,照亮空气中微小的尘埃,也照亮了这静室里无声的僵持与无解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