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乱流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身体，护体灵光发出滋滋的哀鸣。
不知在混沌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却稳定的光亮。
噗通！
噗通！
噗通！
我们如同下饺子般，狼狈不堪地从虚空中跌落，重重摔在一片松软的河滩之上。
冰凉的河水漫过身体，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天，是灰蒙蒙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天。
地，是生长着野草、流淌着河水的泥土地。
人间！我们终于逃到了人间！
陈无赦挣扎着从河水里爬起，抹去脸上的泥水，大口喘息着，破军刃插在身边的泥地里，红光微弱。
峥骨瘫在河滩上，像座小山，胸膛剧烈起伏，伤口在河水的冲刷下泛白，但强大的生命力正支撑着他。
玉丞之母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怀中依旧昏迷的玉丞，月华清辉温柔地笼罩着他。
我躺在冰冷的河水里，感受着体内那股强行催生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龙骨本源耗损带来的空虚剧痛。
天空，没有追兵的金光。
只有人间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
暂时……安全了。
河滩上的水汽混着泥土的腥气，夕阳熔金般的光线斜斜铺在粼粼的水面上。
短暂的喘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草木清冽与沉重威压的气息打破。
岸边稀疏的芦苇丛无声地向两侧分开，一个身着玄色滚金边长袍的身影缓缓踱出。
他身形并不如何魁梧，却带着一种渊渟岳峙的沉凝，仿佛整条河流的奔涌都在他脚下变得迟缓。
银白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俊美却写满风霜与沉痛的面容。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极尽风流的狐眸，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淀着失去至亲的悲恸与千年王者的威严——正是狐族之王，阿媚的父亲。
他的目光掠过河滩上狼狈的众人，最终定格在玉丞之母怀中那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有痛，有审视，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重的死寂。
他并未看玉丞之母，也未看我们，只是对着玉丞的方向，缓缓伸出了手。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妖力如同无形的藤蔓，轻轻托起昏迷的玉丞。
玉丞之母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抱紧了儿子，眼中充满了戒备与哀求。
狐王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针对玉丞的戾气，只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疲惫与漠然。
“他体内，有阿媚最后的气息。”狐王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纵是孽缘，亦是阿媚所选。带他回青丘，或有一线生机续命。留在此处，被天宫鹰犬嗅到，唯死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玉丞那张与阿媚有几分相似、此刻却灰败如死的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至于他……能否活下来，看他的造化，也看阿媚……在天之灵是否肯再眷顾这傻小子一次。”
玉丞之母眼中的戒备缓缓化为绝望的认同。她明白，狐王此刻带走玉丞，与其说是施救，不如说是替女儿完成最后的心愿，亦或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让玉丞活着，在无尽的悔恨与思念中煎熬。
她颤抖着松开了手，任由那股妖力将玉丞托起，飞向狐王。
狐王单手接住玉丞，如同接过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玄色的袍袖卷起昏迷的玉丞，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水墨，几个闪烁，便消失在茫茫的芦苇荡深处，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阿媚的清甜狐香，很快被河风彻底吹散。
玉丞之母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身体晃了晃，终究没有跟去。
她朝着狐王消失的方向，深深一礼，带着无尽的哀伤与决绝，身影化作一道清冷的月华，朝着与青丘相反的方向，投入了人间烟火深处。
她知道，自己已是天庭叛徒，跟去青丘，只会为儿子和狐族带来灾祸。
河滩上，只剩下河水冲刷岸石的哗哗声，更显寂寥。
峥骨拄着他的骨刀，挣扎着从泥水里完全站起来。断裂的犄角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腹部的伤口虽然被龙骨之力强行弥合，但内里的创伤依旧火烧火燎。
他扫过我和靠在我肩头、脸色苍白紧闭双目的陈无赦，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属于玉丞的、还未干涸的水渍和淡淡的血迹，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娘的……折腾半天，就剩俩半死不活的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不爽，“这鬼地方待着晦气！老子得找个地方好好舔舔伤口！李棠霖，陈无赦，你们……自求多福吧！下回见面，希望别又是被天兵撵着屁股跑！”
说完，他不再看我们，拖着沉重的骨刀，一步一个泥脚印，高大的背影带着一股桀骜的孤绝，很快也消失在河岸下游的暮霭之中。
喧嚣散尽。
夕阳的余晖将河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也勾勒出我和陈无赦依偎在河滩泥水中的剪影。
他靠在我肩上，呼吸微弱，额角那狰狞的金色雷纹已经彻底隐没，只剩下苍白的皮肤和紧蹙的眉头。
刚才那番激战和重霄意志的强行苏醒与压制，显然对他的身体和神魂都是巨大的负担。
我体内，护心龙骨强行催发生机的反噬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尖锐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清晰浮现。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处那被魔元强行糅合、依旧混乱不堪的空洞，带来阵阵闷痛。新生的肌肤覆盖着细密的龙鳞纹路，在微凉的河风吹拂下，带来异样的敏感。
河水冰凉，浸透了衣衫，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清醒。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劫后余生的疲惫，失去同伴的怅然，前路未卜的迷茫，还有……身边人那微弱却真实的呼吸。
陈无赦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赤玉般的眼眸里，没有了重霄的冰冷威严，也没有了激战时的狠厉，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茫然和深深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手，手指按在自己额角曾经浮现魔纹的位置，指尖微微颤抖。
“阿棠……”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劫后的沙哑和一种巨大的不确定，“刚才……我到底是谁？那个……真的是我吗？”
他转过头，赤玉般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脆弱得如同迷途的幼兽，里面盛满了对自我认知崩塌后的恐慌和对眼前人唯一的依赖。
“我到底……是谁？”他喃喃地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艰难地抬起那只烙印着“陈无赦”三个字的手臂。
新生的玉色肌肤下，那三个字如同拥有生命般，散发着温暖而恒定的淡金光芒。
我轻轻拉起他按在额角的手，将他的指尖，缓缓按在了自己手臂那烙印的名字上。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契约的、熟悉的悸动再次传递。
“你是陈无赦。”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是我的阿赦。至于其他的……”我顿了顿，想起重霄消失前那句疲惫的嘱托，感受着手臂上烙印传来的微温，“我们一起，去找回来。全部的你。”
陈无赦的指尖紧紧按在那三个字上，感受着那烙印深处传来的、与他灵魂共鸣的温暖与契约之力。
他眼中的茫然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慌，却在我的话语和这熟悉的触感中，一点点沉淀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依赖地将头重新靠回我的肩膀，闭上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喟叹。
夕阳沉入远山，最后一抹熔金消失在天际。河滩陷入朦胧的暮色，只有潺潺的水声，以及两个相互依偎、伤痕累累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