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泥土裹着青苔的腥气，在七月的热浪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味道。周念安踮着脚站在人群外围，凉鞋陷进坟冢旁松软的土堆，黏腻的泥浆顺着脚趾缝往上爬。棺材落进墓穴时发出沉闷的钝响，震得他后槽牙发酸。表舅铲起第一抔黄土时，铁锹磕在棺木上的声音像极了指甲刮擦黑板，念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焚烧祭品的火盆在坟前烧得正旺，纸扎的彩电、轿车在烈焰中扭曲变形，金箔纸钱卷着火星直冲天际。灰烬扑簌簌落在念安脸上，他揉了揉发痒的眼睛，忽然看见火焰边缘有道熟悉的身影——藏青色工装裤沾满机油，褪色的棒球帽歪戴在后脑勺，是舅舅！
舅舅在那！”念安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他挣脱妈妈攥着他胳膊的手，踉跄着往前扑，凉鞋甩出老远，“他在用一个小小袋子装东西！”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定格。正在撒纸钱的表舅保持着扬手的姿势僵在原地，纸钱飘落在肩头都浑然不觉；舅妈手里的哭丧棒“当啷”坠地，惊起坟头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妈妈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小臂，冰凉的触感却比不上他后颈炸起的寒意——舅舅就站在三米外的槐树下，半透明的轮廓在热浪里微微扭曲，手里攥着个红色塑料袋，正将飘飞的纸灰一把把往里装。
小孩子乱说话！”妈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捂住他的嘴。念安尝到她掌心的汗味混着香灰，挣扎间看见舅舅转头朝这边望来，半张脸被棒球帽的阴影遮住，露出的嘴角却挂着熟悉的笑，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温度。表舅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铁锹把在掌心搓出沙沙的响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可他握着铁锹的手却在发抖，新铲起的黄土簌簌落在棺材盖上。舅妈突然爆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干笑：“肯定是孩子想舅舅了，看花眼了......”话没说完，一阵旋风卷着纸钱直扑火盆，火苗“轰”地窜起两米高，险些燎到她的鬓角。
念安在妈妈怀里拼命扭动，含混不清地喊着：“真的！他在装灰！”人群开始骚动，几个年长的亲戚慌忙掏出护身符塞进袖筒，白发苍苍的姨婆颤巍巍画着十字，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火焰噼啪爆裂的声响中，隐约传来塑料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念安循声望去，舅舅已经消失在晃动的树影里，只留下满地打转的纸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蝴蝶。
够了！”妈妈突然掴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坟场格外刺耳。念安的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可他顾不上委屈，只是直勾勾盯着舅舅消失的方向——那里的空气泛起细微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未能平息。
回程的中巴车上，妈妈始终紧紧搂着他，体温透过汗湿的衬衫渗进皮肤，却驱散不了他骨子里的寒意。车窗开着，热风裹挟着柏油味灌进来，吹得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后视镜里，姨婆正用桃木梳反复刮擦他刚才触碰过的座椅，嘴里念念有词；表舅掏出烟想抽，打火机的火苗却在颤抖的手指间忽明忽暗。
当车子拐出青峦镇时，念安隔着模糊的车窗玻璃，看见那棵老槐树的树冠在暮色中摇晃。树影深处，一抹熟悉的藏青色若隐若现，红色塑料袋在晚风里轻轻摆动，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眨了眨眼，再看时，只剩摇曳的枝叶，和漫天欲坠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