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始终蜷缩在袖管里面,指尖隔着一层粗糙的布料,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内衬里那枚红布五角星,那不仅仅是一个信物,在其中一个星角里,林雪用自己剪下的青丝,以近乎微雕的技艺,绣着细如发丝的“4.20”,这个日期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也烫着他的心。
军法局长干瘦的身体包裹在笔挺的将校呢子军装里,他剧烈抖动着手中厚厚的卷宗文件,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汤部官兵擅自调用海关缉私艇‘海巡09号’走私,证据链完整清晰!人证物证俱在!”他的声音虽然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回荡在死寂一样的礼堂之内,“更有军官监守自盗,私售战略储备汽油!数额之巨大,动摇国本啊!”
“栽赃!!”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声随即响起,汤恩伯就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狮,猛地拍案而起,巨大的力量让沉重的实木桌案都为之震动,他胸前的三颗将星被狠狠磕在硬木桌面上,“当啷”一声迸出几点刺目的火星,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指着军法局长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你给老子交代,陈辞修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构陷党国忠良?!”
镁光灯如同被这声怒吼引爆,刹那间疯狂闪烁,惨白的光束交织成网,捕捉着每一张惊愕、狐疑或幸灾乐祸的脸,军法局长一时之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看着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助手急忙上前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强光与喧嚣之中,“轰隆!!!”一声巨响传来。
军法处沉重的侧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来,巨大的声响压过了所有嘈杂之音,四名荷枪实弹、臂缠“宪兵”袖章的精干士兵,步履沉重如同抬棺,合力将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美制标准汽油桶抬了进来,桶身沾满污泥和水渍。
“咣当——!!!”
铁桶被重重地砸在礼堂中央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板上,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地面的微微震颤,让所有人心头为之一跳,桶身上,“USA-7845”的美援编码在无数道目光和水晶灯聚焦下,纤毫毕现,如同刻在耻辱柱上的烙印!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从士兵们后排的阴影里幽幽飘出,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冰冷的、看透一切的嘲讽:
“人赃并获。查获地点,吴淞口三号码头仓库乙区,经手人,汤部警卫营二连连长张德彪,”郭汝槐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已签字画押,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手中,一份按着鲜红手印的供状被轻轻扬起。
程墨白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才能掩盖住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涛骇浪,他的视线死死锁在汽油桶的底部,那里,一圈新补的铅灰色焊疤,在礼堂刺目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油腻腻的反光,与周围饱经风霜的桶身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假的!这是彻头彻尾的赝品!
真正的那个桶……那个藏着绝密江防图、裹在防水油布里的铁桶……此刻,应该已经顺着奔涌的长江潮水,漂过了镇江,正悄然逼近扬州渡口,那里面装的,不是汽油,而是足以颠覆长江防线的致命情报,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希望!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程墨白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他必须像一个最忠诚的国军将领那样,流露出对“罪证”的震惊和对汤恩伯“罪行”的愤怒,袖管里,那枚红五星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皮肉,林雪的青丝,仿佛在无声地提醒:1949年的“4.20”,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佩戴中将军衔的军法处局长仪表堂堂的站在审判席上神采飞扬的宣读程墨白案件判决书,他的声音被窗外渐密的春雨声渐渐吞没,不远处路面青石板阶上还残留着昨夜激战的血渍,在雨丝冲刷下晕染成蜿蜒的淡红溪流,那位被乱枪击毙在门柱旁的汤系少将军官,僵直的手指仍死死抠着半片金线绣“汤”字的肩章残片,指甲缝里的皮肉与金线绞缠成紫黑色。
“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当法官斩钉截铁念出这几个字之后,等候多时的蒋经国接过侍从官托盘里的少将金星肩章,金属冰凉的触感透过白手套传来。当他将星徽按进程墨白洗得泛白的衣领时,黄铜包边磕碰锁骨的声音清脆如碎冰:“委屈墨白兄了。”指尖拂过金色绶带时,目光却钉在被告席下那只被遗弃的白手套上,手套虎口处裂帛如犬齿撕痕。
蒋经国的话音未落,程墨白右手猛然抓向左肩部位!“刺啦!”将星绶带应声断裂!黄铜星徽被狠狠拍上审判席硬木!
“砰,当啷!”
星徽在鸦雀无声的军法处审判桌弹跳翻滚,沿红木桌案纹理滚向汤恩伯的空座,最终卡在椅腿雕花缝隙间震颤,程墨白朝着空座九十度深躬,后颈第三节脊椎在薄棉衫下凸起如淬火刀棱:
“此星当祭徐某人在徐州九十四师整肃时饿殍的三百余名国军兵士!墨白若不能提赤党魁首头颅献于陵前,”他直起身,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终身不佩此星!”
走出军法处巨大巴洛克风格拱门时,郭汝槐赠送的派克钢笔帽在他的大衣内袋敲击肋骨的震动传来:嗒、嗒嗒、嗒,(老频率,三号密码本),程墨白骤然仰首,破云而出的春日骄阳如万千金针刺入瞳孔,囚禁于紫金山别墅式监狱百日夜未见的强光刺激得泪腺失控,两行混浊泪水滴滚落瞬间,袖内指尖的红五星棱角已刺破掌心,血珠渗出浸透布星,将心中“4.20”的发丝密码染成暗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