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云港市第三医院废弃精神科大楼的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疯狂敲门,企图闯入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药房储藏室内,霉味与尘埃混合的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
苏明玥的心跳在耳中擂鼓,盖过了窗外的雷鸣。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妹妹,苏明心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盛满了陌生、恐惧与一种令人心寒的空洞。
“如果我不是我……那你又是谁?”
苏明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苏明玥最柔软的防线。
这个问题,悬置在两人之间,比房间里任何一件锈蚀的医疗器械都更冰冷,更危险。
苏明玥的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证物袋的手。
袋子里,那点从墙缝中刮下的淡蓝色墙灰,是她们被篡改的过去的唯一物证。
而现在,这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这卷小小的录音带,却掀开了一个比记忆篡改更恐怖的深渊——存在的替换。
“我……”苏明玥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是谁?
她是苏明玥,是姐姐。
可如果录音带里的女童是苏明心,那个为了让“姐姐”活下去而甘愿“变成她”的孩子,那么她这个被选择活下来的“姐姐”,又是谁的替代品?
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身份?
雨水顺着破损的窗框渗进来,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水洼,倒映着苏明心苍白而扭曲的脸。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动,眼神却依旧固执地锁在苏明玥身上,等待一个能将她从这无边地狱中打捞出来的答案。
同一时刻,百公里外的城市之巅,林景深正站在摩天大楼的天台上。
狂风卷着暴雨,将他的风衣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他脚下,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如同一片倒悬的星河,但这片繁华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暖意。
他的手中,一部特制的卫星电话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条刚刚收到的匿名短信:“你护不住她们两次。”
没有威胁,没有勒索,只是一句冰冷的陈述。
林景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毫不犹豫地回拨过去,听筒里没有传来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和一段被岁月侵蚀得略显失真的童年录音。
“林哥哥,药好苦,我能不吃吗?”
是苏明玥的声音。
稚嫩,脆弱,带着一丝撒娇的恳求。
那是他记忆深处,被刻意尘封的画面。
在那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白色房间里,他亲手将那杯水和那片淡蓝色的药片递给了她。
每一次,他都告诉她,这是能让她“好起来”的糖果。
“咔”的一声,录音中断。电话那头,只剩下死寂的忙音。
林景深缓缓放下手机,骨节分明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对方不仅知道他在保护苏明玥姐妹,更知道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知道他曾是这个罪恶链条上的一环。
这不是警告,这是审判。
审判他当年的无知与软弱。
“加强警戒,”他对着耳麦,声音冷得像天台上的风,“所有出入口,伪装岗哨增加一倍。目标人物周围,任何可疑信号源,立刻上报。”
“收到,林总。”
“另外,”他顿了顿,补充道,“启动‘蜂巢’协议,给我把发信人的位置挖出来,就算把整个城市的网络信标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条短信的内容,更没有提那段录音。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他必须在对方的刀锋触碰到苏明玥姐妹之前,先一步斩断那只来自暗处的手。
第二次,他绝不会再让她们受到任何伤害。
城市的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司法大楼内,顾承宇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屏幕上,一份来自国外的邮件刚刚被标记为“无法送达”。
他试图联系的那位前主治医生,在两个小时前,注销了所有的社交账号,更换了手机号码,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人间蒸发。
顾承宇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调取出的那份“伦理异常报告”,虽然被以“涉密”为由退回,但报告的编号和提交时间,都清晰地指向了“清源智库”最活跃的那个时期。
现在,关键证人的消失,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以雷霆之势,清理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
他们行动得太快了,快到让他窒息。
不行,不能再按部就班了。对方不按规矩出牌,他也必须跳出框架。
顾承宇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公益法务中心负责人的号码。
“是我,顾承宇。我需要申请一份紧急调查令,针对‘清源智库’及其所有关联公司的资产与人事档案进行临时冻结与审查。对,就在今晚。理由?我有充分证据怀疑,该机构涉嫌严重的反人类伦理实验,并且正在有组织地销毁证据、威胁证人。线索?我会立刻同步给叶小棠,她在东南亚的发现,将是我们的第一块敲门砖。”
挂掉电话,他双手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将所有线索、推测以及刚刚受阻的调查记录,打包成一份加密文件,发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小棠。
他知道,这场战斗,已经从暗处的角力,升级为与时间的赛跑。
湿热的空气,弥漫在东南亚某国的一家高端康复中心里。
叶小棠坐在陈昭仪的病床前,心情沉重。
这位曾经的“清源智库”第一代研究员,如今骨瘦如柴,眼神涣散,早已失去了语言能力。
然而,当她看到叶小棠手机里苏明玥的照片时,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剧烈的光芒,那是混杂着惊恐、愧疚与悲哀的复杂情绪。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野兽悲鸣的声音。
一名精通手语的护工,在旁边艰难地转译着陈昭仪疯狂挥舞的手势。
“火……蓝色的火……烧掉了……都烧掉了……”
“不是我……不是我……”
“笼子……好多孩子……在哭……”
信息支离破碎,充满了混乱的意象。
但叶小棠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她拿出一个日记本和笔,递到陈昭仪面前。
陈昭仪那只形如鸡爪的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不是加害者……我是被替换的人。”
叶小棠的心脏猛地一缩。
替换?
这个词与陆子轩的分析,与苏明玥姐妹的遭遇,形成了可怕的共振。
难道说,不仅是实验对象,连研究员本身,都可能是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她迅速拍下日记页,用最高级别的加密方式,将照片传回了国内。
就在她准备进一步追问时,陈昭仪突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个病房。
“病人情绪波动过大,导致神经衰竭!快,注射镇静剂!”
医生和护士蜂拥而入,叶小棠被推到了一边。
她看着陷入昏迷的陈昭仪,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她找到了一条线,但这条线背后,似乎牵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怪物。
而此刻,正在远程分析数据的陆子轩,也得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毛骨悚然的结论。
他通过“LightAnchor”协议,反向追踪了苏明玥手机上收到的加密报告,结合医院墙缝残留物的质谱分析,构建出了一个初步的药理模型。
那种淡蓝色的药片,其核心成分“苯环利定衍生物”,是一种强效的致幻剂,常被用于非法的“娱乐性药物”。
但“清源智库”的版本,却创造性地加入了一种“神经可塑性抑制剂”。
他将分析结果用最直白的语言告诉了苏明玥:“前者负责摧毁你的原始记忆,让你的大脑变成一片混沌的空白。后者则阻止新的、稳定的神经连接形成,让你的大脑极易被植入虚假的人格与记忆。长期服用,会导致彻底的记忆重构与人格解离。简单来说,他们不是在给你治病,而是在格式化你的大脑,然后安装一个他们想要的‘操作系统’。”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子轩,”苏明玥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可怕,“我们现在的大脑里,还有多少是属于‘原始版本’的?”
陆子轩迟疑了。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科学可以分析成分,却无法量化灵魂。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说道,“也许……你们都不是‘原始版本’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们经历的痛苦,是真实的。”
“真实就够了。”苏明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陆子轩心中一紧,立刻启动了早就准备好的应急预案。
“我已经为你们的手机植入了‘LightAnchor’协议的子程序,它会实时监测你们的情绪波动。一旦超出安全阈值,我会立刻收到警报。明玥,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做傻事。”
“放心,”苏明玥说,“在看到真相之前,我不会让‘我’消失的。”
挂掉电话,苏明玥抬起头,重新看向仍在失神中的苏明心。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乌云散去,惨白的月光重新洒满大地,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银辉。
那卷微型录音带,静静地躺在铁盒里,像一只蛰伏的毒蝎。
“明心。”苏明玥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走到妹妹面前,蹲下身,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听着,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或许永远没有答案。但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这些都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录音带里的孩子,不管是你还是我,她都做出了选择。她选择让‘姐姐’活下去。现在,轮到我们了。”
她拿起那盘录音带,放进一个老旧的便携播放器里。
那是她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我们不能让她白白牺牲。”苏明玥一字一顿地说,“无论是谁的牺牲,都不能白费。我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个声音,我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亲耳听听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苏明心的瞳孔里,终于重新聚焦起一丝光亮。
她看着苏明玥,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燃烧的决心,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了下来。
三天后。
苏氏家族基金会紧急会议。
长长的红木会议桌旁,坐满了基金会的董事,他们是苏氏家族的掌权者,是云港市乃至整个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苏明玥一袭黑衣,面无表情地走进会议室。
她没有理会众人或探究或怜悯的目光,径直走到主位旁,将那个小小的录音播放器,放在了光洁如镜的桌面上。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塑料盒子上。
一个白发苍苍的族叔,也是基金会的副理事长,皱着眉,沉声开口。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丝不耐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明玥,你召集我们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小玩意儿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每个人每分钟的时间,都价值不菲。”
苏明玥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滋——”
一阵电流的杂音过后,一个稚嫩、带着哭腔的女童声音,清晰地流淌出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医生说……只能活一个……我选姐姐活着……我愿意……我愿意变成她……”
童声戛然而止。
录音带里,另一个声音响起了,那是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权威。
“好,从今天起,你是苏明心。”
播放结束。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短短两句话里蕴含的惊天秘密骇得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面无表情的苏明玥,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苍白的苏明心。
终于,一个董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颤抖地指着播放器,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