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被剪辑成艺术短片的影像,在青年心理康复大会的巨幕上循环播放。
苏明心折断旧工牌的瞬间,决绝而纯粹,像一道划破暗夜的闪电,点燃了台下无数双相似的、曾被绝望浸染过的眼睛。
然而,光明的背面,阴影正以一种病毒式的速度疯狂滋生。
当晚,境外社交平台,一段伪造的视频如瘟疫般扩散开来。
昏暗的密室背景下,一个与苏明心一模一样的女人,脸上挂着与公共形象截然相反的、冰冷而讥诮的笑容,对着镜头外的某人低语:“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诉当然都是剧本,姐姐一字一句教我说台词,不然怎么骗得过那群傻子?”
视频的每一个像素都透着恶意,精准地刺向苏明心刚刚建立起的公众形象。
“AI深度伪造。”苏明玥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如冰。
陆子轩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行行数据流瀑布般刷过屏幕,“我比对了原始录像的时间戳和光影轨迹,存在明显的逻辑断层和像素渲染瑕疵。这是目前最高级别的换脸技术,但它终究是假的。”
苏明玥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自己”的脸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冷静与锐利。
“保留所有传播路径的节点数据,从第一个发布账号开始,我要看到完整的扩散链。”
陆子轩一愣:“不立刻发布技术分析报告辟谣吗?再过几个小时,舆论就彻底被点燃了。”
“辟谣?”苏明玥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太便宜他们了。澄清只能扑灭眼前的火,我要的,是顺着这根藤,把藏在地下操盘的手,连根拔起。让他们狂欢,跳得越高,留下的痕迹才越清晰。”她要的不是一次被动的防守,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杀。
风暴中心的苏明心,对此一无所知,但她的潜意识已经拉响了警报。
连续三个夜晚,她都被同一个梦魇攫住。
梦里,她独自站在空旷无人的演讲台上,台下所有的人脸都模糊不清,他们原本热烈的掌声和专注的眼神,在某一刻突然全部消失,整个世界瞬间静默,只剩下她自己的声音在巨大的厅堂里孤独地回荡,一遍又一遍,空洞而扭曲,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第四天清晨,苏明心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主动找到了陆子轩。
“重启‘意识锚定程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陆子轩看着她苍白的脸,有些犹豫:“你的精神负荷已经连续超标,再进行深度练习,可能会有风险。”
“我需要。”苏明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
她深吸一口气,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要求,“这次,我不要系统自带的提示音。我要你录下我现在说话的声音,把它存进系统核心模块。当干扰出现时,我要听见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陆子轩沉默了。
他明白这个要求的背后是什么。
她不再需要外部的、标准化的“正确”指引,她要用此刻最真实的自我,去对抗那些企图扭曲她的虚假回音。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我确认,也是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赌。
“好。”良久的对视后,陆子轩沉声点头,开始重新设置程序参数。
测试舱内,当陆子轩将那段伪造视频的音频作为强干扰流植入系统时,苏明心紧闭的双眼猛地颤动了一下。
梦魇中的空洞感再次袭来,那个冰冷嘲弄的声音仿佛毒蛇,钻入她的脑海。
但就在入侵信号即将污染核心意识区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声波被自动触发了。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录制时那一刻的疲惫与决绝:“我是苏明心。”
两种声音在意识层面激烈碰撞。
那个伪造的声音,在遇到这个源自本体、充满真实意志的“锚点”时,仿佛遇到了天敌。
系统瞬间判定其为高危入侵信号,苏明心自己的声音构筑的反制模型即刻启动,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那段恶意音频流分解、重组,最终转化为一阵尖锐急促的警报蜂鸣,将她从混沌的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远在首都的顾承宇,正面临着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心理人权法案》的草案在内部审议阶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被悄无声息地递交到了某位立场中立的常委办公室,信中直指“启明计划”核心证人苏明心,称其“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多次出现幻觉,其证言不具备法律采信的基本条件,不具备作证资格”。
这封信的时机和内容都狠毒至极,企图从根源上摧毁法案的立论基础。
顾承宇看完复印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去辩解,也没有去追查信源,那只会陷入对方预设的泥潭。
他只是平静地拨通了三个电话。
这三个人,都是国内精神科领域的泰山北斗,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曾深度参与过“启明计划”受害者的心理创伤鉴定工作。
“周老,王教授,李主任,”顾承宇的语气谦和而有力,“我无意干涉各位的学术判断,但有一种声音认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表达,因其‘不稳定’而不应被采纳。我想,作为医学界,我们有必要向社会和立法机构,传递一个清晰、专业的共识。”
三天后,一篇题为《论创伤后表达权的医学伦理与法律适用性共识》的联名文章,在最具权威的医学期刊和法律评论上同步发表。
三位权威专家用无可辩驳的医学案例和法理分析,明确指出:要求创伤幸存者以“绝对冷静客观”的方式作证,本身就是一种二次伤害和权利剥夺。
创伤后的表达,无论形式如何,都应被视为求救信号和事实碎片,拥有被倾听和被尊重的基本权利。
文章发布当天,立法委员会顶不住舆论和学术界的双重压力,正式对外宣布:将针对《心理人权法案》启动一次规格空前的专项听证程序。
顾承宇以退为进,成功地将一场针对苏明心个人的阴险攻击,转化成了一次全民关注的、关于人权与法律的公开大辩论。
城市的另一端,“明心社区”的工地上,林景深的安全帽下渗出薄汗。
他正盯着一张刚刚送来的竣工图,眉头紧锁。
他发现,有几栋楼的通风井位置被微调了零点五米。
这个微小的改动,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但结果却是致命的——将导致至少二十户底层住宅,在整个冬季都无法被阳光直射。
他立刻翻出原始设计图纸进行比对,确认了这是一个未经授权的恶意更改。
他没有当场发作,惊动施工队,而是以“迎接第三方质量抽检”的名义,要求项目部提交全部的工程日志和分包商的资金往来记录。
一夜之间,他的团队顺着资金流向,挖出了一家毫不起眼的第三方监理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最终受益人,指向了一家在香港注册的空壳公司。
这家空壳公司,与那个名为“清源智库”的境外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次日,林景深紧急召开了一场小型媒体说明会。
他没有提及任何阴谋,只是坦诚地公布了设计上的“微小瑕疵”,并宣布将不计成本地进行整改,确保每一户都能享受到充足的日照。
面对记者,他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明心社区,光,不是建筑的装饰品,它是疗愈的基本权利。我们承诺给幸存者的,是一个能看见太阳的家,一寸都不能少。”
话音刚落,闪光灯亮成一片。
他用最阳光的方式,回击了最阴暗的算计。
风暴酝酿之际,叶小棠正在为远行做最后的准备。
登机前二十四小时,她将那份关于“启明计划”最后一名在逃核心成员的情报,冷静地拆分成了三份。
一份通过加密渠道发给了苏明玥,一份交给了国际刑警组织欧洲分局的内线,最后一份,则送进了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公室一位朋友的加密邮箱。
“单一的线索太脆弱,容易被灭口。”她对前来送行的苏明玥说,“三重保险,不同的利益方,才能逼得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甚至为了自保而内斗。”
苏明玥看着她,点了点头。
临行前的深夜,叶小棠的手机收到一条没有来电显示的加密信息,上面只有五个字:“你在名单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随即将信息和SIm卡一同销毁。
第二天,她去警局交还了配枪和证件,只带走了脖子上那枚不起眼的U盘吊坠。
吊坠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两个篆体小字:破茧。
破茧基金会新总部的启用仪式,在万众瞩目中拉开帷幕。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幸存者百人证言”项目的首期成果。
一名曾被大型企业精神操控、几乎家庭破裂的前高管,正对着镜头,平静地讲述自己如何依靠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最终识破了pUA话术的陷阱。
他的故事引发现场雷鸣般的掌声。
苏明玥站在台侧,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台上。
她的视线越过热烈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观众席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穿着得体的男人,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屏幕,也从不鼓掌,只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就在他抬手扶眼镜的瞬间,苏明玥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男人的西装袖口处,一闪而过的徽章纹路,与林景深查到的那家空壳公司背后,“清源智库”的徽章,别无二致。
敌人,已经渗透到了心脏地带。
苏明玥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对身旁的陆子轩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立刻启动会场内预设的环境声纹捕捉系统,锁定那个男人的位置。
而就在此时,全场的灯光汇聚,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报出了下一个名字。
苏明心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缓缓走向了舞台中央的话筒。
这是那段伪造视频出现后,她的第二次公开露面。
台下无数的镜头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有支持,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审视和怀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复杂情绪的交织,仿佛能听见空气中无声的议论。
她的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还是表演的?
那个冷笑的女人和眼前这个脆弱坚强的女人,哪一个才是她?
苏明心握住冰冷的话筒,深吸一口气。
她脑海里,自己的声音、伪造的声音、幸存者的声音、台下的掌声与潜在的耳语,瞬间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旋涡。
在开口向世界辩解之前,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首先需要向自己证明,在所有这些声音里,哪一个,才是真正属于苏明心的。
而这个证明,光靠她自己,或许已经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