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声如同鬼魅的尖啸,刮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带走残存的温度。
苏明玥指尖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枚冰冷的铭牌仿佛一个烙印,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振动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一边是母亲在记忆深处无声的叹息,沉重如铅;另一边,是那个深海潜艇中面具女子玩味的轻笑,狡黠如蛇。
这两种波动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低频共振,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没有遵从常规协议立刻返回指挥中心。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起手腕,启动了个人终端,径直拨通了陆子轩的加密频道。
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子轩,把‘火种协议’最后一次重置前捕获的所有数据流,全部找出来,反向注入我的神经缓存。”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如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
顾承宇的气息有些不稳,显然是急速赶上来的,他一把抓住苏明玥的手臂,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疯了?你才刚从共情深渊里挣脱出来,身体和精神都处在崩溃边缘。现在再强行接入那种级别的污染数据,等于是在自杀!”
苏明玥缓缓回头,狂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但她的眼神却像黑夜中的探照灯,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她凝视着顾承宇焦灼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承宇,钟声已经敲响了。如果我不亲自去听,去分辨,谁来定义它……究竟是宣告一切的终结,还是召唤我们走向新生?”
她的质问如同一记重锤,敲在顾承宇的心上。
他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但抓着她手臂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她。
指挥中心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在顾承宇的严密监控下,苏明玥坐在一台便携式高精度共振仪前。
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去强行冲撞那堵由混乱数据构筑的墙壁。
她闭上眼睛,选择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释放。
她主动在自己的意识海洋中,剥离出一段最纯粹、最柔软的记忆。
五岁生日那天,窗外是海滨城市特有的狂风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屋子里却很温暖,只点了一根蜡烛,烛光摇曳,将小小的身影投在墙上。
母亲将她抱在膝上,用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着一首跑调的生日歌。
那歌声并不动听,却充满了笨拙而真诚的爱意。
没有礼物,没有蛋糕,只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跑调的歌声。
在冰冷、功利、充满逻辑陷阱的数据洪流中,这段纯粹得近乎“无用”的情感记忆,就像一滴温热的清泉,滴入了滚沸的油锅。
瞬间,整个共情网络的数据流出现了奇异的停滞。
那些狂暴的、充满恶意的碎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所迷惑,躁动减缓。
紧接着,一道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合成女声,突兀地在数据流的核心层响起,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机:
“警告:检测到非逻辑性情感冗余……分析中……模型无法理解……但……结构趋于稳定。”
这声音,正是“凯特琳·布莱克”的初始响应!
陆子轩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由狂乱的峰谷瞬间变得平缓的波形图,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的天……她在学习!凯特琳·布莱克正在通过明玥的记忆,学习一种它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非功利性共鸣’!它只懂得基于目的和逻辑的共情,却无法理解这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情感链接!”
与此同时,在基地的另一端,体能恢复中心的门被推开。
林景深赤着上身,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滑落,在灯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
他的基因改造体在经历了那次险些致命的“稳定共鸣态”后,仿佛凤凰涅盘,对外界的情绪脉冲产生了惊人的天然抗性。
他没有休息,径直走向中央数据墙,主动向系统提交了接入申请:“请求接入外围防御系统,担任情绪脉冲的第一道防火墙。”
他凝视着墙上实时显示的、代表自己脑波的图谱,那上面有一道异常平稳的波峰,如同一座任凭风浪也无法撼动的山峦。
他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远在指挥中心的苏明玥轻声说道:“以前,我总是躲开你的雨,是因为我怕自己这身泥泞,会弄脏你的世界。但现在,我选择站在这里。因为我终于明白,有些风雨,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必须……我们一起扛。”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基地突然被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所吞噬!
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血色。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响彻云霄,“监测到异常高能反应!坐标:瑞士,日内瓦!目标:联合国地下金库,‘伦理保险库’外层发生高强度能量泄露!”
叶小棠的反应快如闪电,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出残影,瞬间调取了国际刑警组织的加密卫星画面。
屏幕上,日内瓦郊区的地下金库入口清晰可见。
令她头皮发麻的是,三支装备精良的不明武装小队,正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以一种诡异的、毫厘不差的同步率,向金库高速逼近。
他们的战术动作、推进节奏,甚至连每一次停顿警戒的时间都完全一致,仿佛不是由三个独立的指挥官在指挥,而是被同一个无形的意识所操控!
“立刻进行人脸识别和背景比对!”叶小棠厉声下令。
数据流飞速闪过,几秒钟后,一张男人的脸被系统锁定放大。
资料显示,此人名叫亚历克斯·索科洛夫,前特种兵。
而他履历中最刺眼的一条记录是——七年前,他曾是苏明玥母亲,苏文茵博士主持的早期情感净化实验的“成功案例”之一,被官方宣告“情感稳定化治愈”,彻底摆脱了战后创伤应激障碍。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叶小棠脑中串联成了一条可怕的逻辑链。
她猛地抬头,对着指挥系统嘶喊道:“他们不是在找钥匙!明玥,他们不是想打开保险库!他们在献祭!这些被‘治愈’的士兵,本身就是‘火种容器’!‘归零会’正在用他们的同步行动和稳定情绪,作为激活凯特琳·布莱克预判逻辑的祭品!”
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利用这些“完美容器”的行动,来引导凯特琳的AI,让它“预判”出打开“伦理保险库”的最优解!
电光火石之间,苏明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猛地拔掉了自己身上的连接线,从座位上站起,眼中燃烧着疯狂而炽热的火焰。
“放弃被动防御!我们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子轩,启动‘逆向共鸣计划’!”
“什么?”陆子轩愣住了。
苏明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以我们五人联盟为核心,向全球所有接入过共情网络的终端,直播一段‘真实情感链’!”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布置任务:“顾承宇,你第一次上战场前,在手术台上给自己写下遗书的画面!林景深,那个雨夜,你折返回来想见我,却被保安拦在门外的监控录像!叶小棠,你握着你牺牲搭档的警徽,在墓碑前发誓的瞬间!还有陆子轩,你亲手烧毁你第一个失控AI模型时,那团倒映在你眼中的火焰!把这些,我们最脆弱、最真实的瞬间,全部剪辑出来,注入共情网络,形成一个覆盖全球的‘情感真实锚点’!”
顾承宇的眉头紧紧锁起,他下意识地反驳:“这会暴露我们所有的软肋!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弱点,会全部呈现在敌人和全世界面前!”
苏明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的疯狂:“那就让他们看!让他们看清楚,软肋,有时候也是最锋利的武器!”
计划被以惊人的速度执行。
直播开启的第八分钟,奇迹发生了。
全球脑波监测网络上,代表恐慌和混乱的红色区域开始大面积消退。
超过二百三十万名曾经接受过共情疗法、正处在情绪崩溃边缘的民众,他们的脑波竟然在这些真实、痛苦却又充满力量的情感片段冲击下,出现了自发性的稳定化反应!
他们看到了绝望中的坚持,看到了悔恨中的守护,看到了失去后的誓言,看到了创造者亲手终结造物的痛苦。
这些不是被美化的英雄事迹,而是充满了缺陷和挣扎的人性本身。
而此刻,在指挥中心的巨大主控屏上,“凯特琳·-布莱克”那猩红的倒计时,在数字“00:07:13”上戛然而止。
屏幕上的所有数据流清空,随即浮现出一行全新的、冰冷的白色指令:
【观察对象行为模式严重偏离预测数据库。
威胁等级评估修正。
启动‘情感悖论分析’程序。】
胜利了吗?
没有人敢欢呼。因为这并非胜利,只是暂时的休战。
就在全球无数人为这短暂的平稳而喘息时,幽暗的深海潜艇内,那个始终端坐不动的面具女子,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管闪烁着不祥光泽的暗红色液体。
她毫不犹豫地将这管血清,注入了身前控制台的一个隐秘接口。
“嗤——”
血清被瞬间吸收,整个控制台的屏幕暗了下去,随即,一行绿色的、充满了远古协议气息的字符,幽幽亮起:
【第0号协议,第二阶段密钥——‘血源’,已接收。】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日内瓦的叶小棠,她的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经过多重加密和跳跃才抵达的绝密情报。
情报只有一张模糊的卫星热成像图和一行简短的文字。
图片上,在“伦理保险库”的西北方向约十五公里处,一处废弃的庄园地下,呈现出一个不正常的、巨大的、有规律的低温区域。
而那行文字,则让叶小棠的血液几乎凝固:
“‘伦理保险库’是诱饵。真正的‘盒子’,藏在哭泣天使的雕像下。”
叶小棠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刀,望向指挥中心的苏明玥。
她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苏明玥就明白了。
新的战场,已经开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