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海面上,仿佛只剩下三人所乘的那冲锋舟发出细小的打水声。
风浪没有看着的大,可由于海上多了些碎冰,仍要时刻盯紧。
莫里坐在最后头,调整着方向,戴维则蹲在船头撑起他的步枪进行警戒,至于叶向南,他似乎没有那般紧张的心态,三人没有说话。
船跑了快一半的时候。
“莫里班长,hdh公司,你有听说过吗?”是叶向南打破了沉默。
莫里没有马上回他,他还眺望着远处。
又好一阵子。
“hdh?有点印象,是军工企业吗?”
“唔...可能是...”
戴维扭头看了眼身后的二人。
“是不是海德里希...”见莫里迟迟没有想起,这时候才插了句嘴。
然后,又继续保持着警戒。
“啊,对,海德里希公司。”莫里想起来了。
叶向南不熟悉这个名字,他继续问“海德里希?是军工企业?”
莫里点点头。
“应该说,是个庞大的复合体,军工只是其中一块业务吧,他出名是因为区域军事承包,也就是,私人武装业务。”然后才解释到。
“这个公司,跟联邦军有业务往来吗?”
“你这问题,问的有点大啊,保安官。”莫里跟戴维都因为叶向南的无知不由得笑出声来。
“联邦军只是加入的各国国防军改制后的统称,各国情况都不大一样,军品的竞标可能有,但地区冲突承包这类的,我不清楚,起码没听过。”笑声停下后,莫里还是回答了叶向南的问题。
从莫里的描述来看,叶向南认为,莫里是不清楚芬利手上就有海德里希生产的物品的,也不认为他们会与这个公司有什么交集。
以为叶向南没有消化过来,莫里又继续道“Atom执政系统在世界范围的全面应用以及国家联邦化后,各国防卫力量最大的变化就是削减了应对内部及非冲突地区的投入成本,相对应的,改为了社安部为首的‘预犯罪’防控模式。关于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叶向南点头确认。
“但是,还有很多国家是没有加入或是没有完全加入这个体系的,如果当年那艘代表全人类的移民船不是出事了,故事可能有别的说法就是了...”
叶向南知道他在讲‘大灾日’火星移民船爆炸的事。
“短时间的团结没法达成的结果,自然让海德里希这样的公司有了更多存活的空间,承包冲突,贩卖战争,信手拈来的事。”莫里继续说着。
从他叙述的语气而言,叶向南听出他有不满。但他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莫里对于战争,是有情绪的。
而叶向南能做的,也只是看着对方。
“很奇怪吗?不奇怪,据说这个公司的背后,有着超精英主义坚定的支持。”
“超精英主义?”叶向南对这个词不奇怪,奇怪的是莫里说出来。
“嗯,骷髅会什么的听过吧,差不多那种东西吧。”
如果说与Atom执政系统的对抗,最起码需要建立在一个国家力量的基础上,那莫里口中这个不是国家却胜似国家的组织,是不是也是一种可能呢?
垄断着财富与权力的精英结社,一个没有国界的军工复合体。
这样的结合,确实很难接受并喜欢一个扮演着上帝为世人带来慈爱的计算机。
可哪怕这是真的...但...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北极...
叶向南无奈一笑,他不敢肯定,只觉得仿佛被带入了阴谋小说的世界。
“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喜欢Atom吗?”冷不丁地,莫里反问了一个问题。
叶向南的笑容也与此同时,消失了。
是沉默,是令人感到羞愧的沉默。
“那,你喜欢Atom吗?”挣扎了许久,叶向南用沉默给予回答同时,又问了一个他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叶保安官,这同样是个大的问题啊。”
莫里思索了片刻后,又看向那阴冷窒息的黑水,才开了口。
“还有点距离,我讲一个故事吧...也不对,那不是一个故事,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他的目光缥缈,而此时的声音,隐约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悲苦。
莫里在粼粼的黑水与悠长的死寂中,娓娓道来。
“四年前,我记得,也是这么一个冬天的时候,我当时,在中亚驻扎,作为维和部队的一员,主要配合国联难民署的救济物资投放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执行国际任务,那也是一片我未曾踏足过的土地,我也很想知道,在这片远离了Atom的土地上,到底是怎么样的,远离了Atom,世界是怎么样的。
一天休假的时候,清晨,阴冷,但没有下雪。我一个人走在主城区的街道上。很颓败,倒不是因战斗导致破破烂烂,而是一种萧条的,压抑下的颓败。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很多人已经在街道的两边上,蜷缩着,坐着。也可能,他们其实根本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只是面黄肌瘦地,无精打采地,注视着看来与众不同的我,从那里经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敢与他们对视,满脑子只想着能匆匆逃过去。
那个瞬间里,那种冲击还是挺深的,我低着头一路快走,直到逃到了一个小酒馆里。
酒的味道很奇怪,但是疗效倒是很足。
两杯下肚,听那里的人说,附近还有个集市,不时有黑市商人贩卖着救济物资。
说实话,我是紧张的,我怕再次面对那些眼神,但我也是好奇的。
于是,继续踩着湿滑残破的巷道,又走到了那里,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很大的集市。但动荡的国家中,先军政策很是明显。所以,一般情况,也只有早上开放,当时,人头攒动。
集市比我想象的要大,卖的大多是经过特殊渠道来的,南边以及西边邻国的化妆品、衣物、小饰品等诸如此类的小物件。
我一边走,一边又试图借着酒力忘记不久前所看见的每一个人,这时候,耳中却传来了一种与周围叫卖声不符的声音,一种指责与谩骂独有的,高亢的声音。
因为听着实在有些刺耳,怀着满腔的不满,我又朝那些噪声的位置走去。
一群人围在了那里,我也挤了进去。”
莫里停顿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开了口。
“”那个画面,我至今无法忘记。”
“是一个二十来岁年轻的女人,跪在了那里,发白的双唇,营养不良的躯体。她的身旁,只有两样东西,一个小女孩,一块牌子。
发紫的手,拖着女孩苍白的小手。
所有的东西,包括她在内,都是脏兮兮的,女人、孩子、牌子。
小女孩有一双大眼睛,也很乖巧。而牌子上写的是,‘100皮亚,带走我的女儿。’,是的,只要100皮亚,她就愿意把女儿卖掉。这顿时让我感到了讶异,酒也醒了大半。”
“你们知道,100皮亚,在当地能买什么吗?”
说到这里的时候,莫里突然问在听的两人。
没有人回答。
“一个面包。一个,很粗糙的小面包。那是一个成年人绝无法撑过一天的份量。这个女人,为了一个小面包的钱,要狠心卖掉自己的女儿。
围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在谩骂她,指责她。用各种能想到的,难听的话。他们甚至,把垃圾、石子,也丢在了她的身上。
让她滚。
或许比起出于真心的谴责,更多的,只是一种宣泄罢了。
但是女人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只是那么地,跪着,等待着她的顾客。
她的眼神中,我看见的,是坚强与决绝。
眼看骂的人多了起来,让我没想到的是,小女孩这时候竟挣脱了女人的手,又护在了女人的身前,用她那稚嫩的声音说,别再骂我妈妈了,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妈妈得了绝症。别再骂我妈妈了...
当时的小女孩没有哭,她的年纪,或许连对死亡与绝症的概念都很模糊...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这个人均月收入只有十五美元的国家里,谁又真的能有余力呢?
那一刻,我也明白了女人。
这时候,戴着袖章的集市管理员,冲入了人群,他对着人群大骂,说这些人在国联观察员到来的时候,抹黑了这个国家的伟大形象,骂他们,没有脊梁。
人群,渐渐散去,但女人没有。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政府军的军官出现了,是一个中尉还是少尉,我不记得了。他长得很壮实,体格与神态上明显区别于其他人。
他上前一脚踹开了管理员,骂了一句,狗崽子,滚!
然后,他掏出了100皮亚。对女人说,他会照顾这个孩子的。
女人没有说谢谢,她只鞠躬说道,请稍微等我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好一阵子后,女人又回来了,这时候的她,带着一袋子的,脏兮兮的小面包。
又回来了。
她向着军官一边再次鞠躬致歉,一边说,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然后,她又跪在女儿面前,一点点把面包掰下来,又一点点喂到了女儿的嘴里。
女儿哭了。
女儿一边吃,一边哭。
母亲一边喂,没有哭。
这是一个既漫长,又短暂的时间。
然后,我走了。我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最后怎么样,只知道,再回那个集市的时候,听人说,那位母亲也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
莫里仰头叹了一口气。
一团压抑多年的白雾从他的口中呼出,又旋即遁入那无垠的极夜之中。
“刚才,你问我喜不喜欢Atom。”
“说实话。我不喜欢,因为它,没有人性。但我也喜欢,因为它,没有人性。”
莫里的话,到这里结束了。
又是沉默,一种不同以往的,凝重的沉默。
纵然是戴维那样的年轻人也无法打破的沉默。
橡皮艇,还在前进。
“那你呢?叶保安官。你喜欢Atom吗?”
结果,还是要靠莫里打破这份凝重。
而莫里的故事,同时突破了叶向南的某个认知区间。
“我,不知道。我只是,适应了它。”
“是吗...那,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绪在碰撞中翻滚,思绪也在静谧中沉淀。
待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后,叶向南再想为自己辩解一点什么。
可这时候,前面的戴维先开了口。
“要到了。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