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风云:汇通劫
苏府柴房的木梁上悬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花“噼啪”爆响,将绑在青石柱上的人影拉得歪歪扭扭。赵奎的官袍皱成一团,前襟还沾着赶路时的尘土,此刻他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石柱,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滴在脚下的干草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苏半城坐在对面的矮凳上,身上那件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手里捧着个宜兴紫砂壶,指尖慢悠悠摩挲着壶身的竹纹。他没急着说话,只抬手掀开壶盖,氤氲的热气裹着龙井的清香散开,冲淡了柴房里的霉味。直到壶里的茶水凉得差不多了,他才抬眼看向赵奎,声音平静得像平遥古城里的青石板路:“赵大人,我的人在你身上搜出了这个,你倒是说说,这上面的‘查抄苏府’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被扔在赵奎脚边,纸角被油灯的热气烘得微微卷曲。赵奎的目光刚落在“王文韶”三个字上,身子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像是被寒风灌进了衣领。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哭腔:“苏东家,我是被逼的!真的是被逼的!我舅舅说,要是我不来平遥查抄您的家产,找不到那卷竹简抄本,就撤了我在顺天府的差事,还要把我娘从京城接回乡下……我没办法啊!”
苏半城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那卷竹简抄本记载着王文韶三年前在张家口挪用军饷的账目,当初他从张家口商栈偶然得到,本想找机会呈给巡抚,却没想到消息走漏,王文韶竟先一步派人来截杀。后来他索性当着心腹的面烧了竹简,原以为能断了王文韶的念想,没成想对方还是不死心。
“竹简抄本早就烧了,”苏半城将茶壶放在脚边的木桌上,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郁,“去年冬天,在老宅的灶房里,我亲自点的火,灰烬都倒进了平遥河。你舅舅还不信?”
赵奎连忙点头,脑袋像拨浪鼓似的:“信!他信!可他说……说您肯定留了副本,还说只要找到副本,就能治您个私藏罪证、意图谋反的罪名!”他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可眼睛里的惊恐却藏不住——谋反这罪名,要是坐实了,苏家满门都得掉脑袋。
苏半城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节奏缓慢却带着压迫感。他盯着赵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除了查抄苏府,你舅舅最近还有什么计划?比如,有没有跟其他官员勾结?”
赵奎的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他知道王文韶的手段,要是把实话抖出来,就算能活过今天,将来也难逃报复。可眼下柱子上的麻绳勒得他肩膀生疼,柴房里的寒意顺着裤脚往上爬,苏半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藏着比刀子还冷的东西。他咽了口唾沫,终于垮了肩膀:“有……有勾结!我舅舅最近跟江南盐运使走得近,上个月盐运使还来京城见了他,两人在书房关着门聊了一下午。我偷偷听见,他们想垄断江南的盐运,把现在的盐商要么挤走,要么收编,盐价能翻三倍!盐运使还送了十万两银子,说是‘定金’!”
“还有呢?”苏半城追问,手指的敲击声快了几分。
“还有……还有就是针对您!”赵奎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来之前,我舅舅跟我说,要是拿不下您,找不到竹简,就派人在汇通钱庄的水源里放毒——不是致命的毒,是让人上吐下泻的巴豆粉,只要有客人在钱庄里出了事儿,汇通的名声就毁了,到时候没人敢来存钱,钱庄自然就垮了!”
“巴豆粉?”苏半城重复了一遍,眼底的冷光终于露了出来,像寒冬里的冰棱。他站起身,走到赵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文韶这是要赶尽杀绝啊。我汇通钱庄跟他无冤无仇,不过是偶然得了他的罪证,他就要抄我家产、毁我生意,连平遥百姓的信任都要糟蹋?”
赵奎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儿地求饶:“苏东家,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帮我舅舅来害您!您放了我吧,我马上回京城,再也不跟我舅舅往来了!我还能帮您带消息,告诉您他接下来的动作!”
苏半城没接话,转身走到柴房门口,对着外面喊了一声:“阿福。”
一个穿着短打的壮实汉子立刻走了进来,双手垂在身侧:“东家。”
“把赵大人带到西跨院的柴房,严加看管,”苏半城吩咐道,“每天给两顿饭,别让他饿死,也别让他跟外人接触。要是他敢闹,就把他绑紧点。”
阿福应了声“是”,上前解开赵奎身上的麻绳。赵奎刚想再说什么,阿福就从怀里掏出块黑布,一把蒙住了他的眼睛,推着他往外走。柴房里只剩下苏半城和那盏油灯,灯花又爆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格外挺拔。
苏半城拿起脚边的茶壶,将里面的凉茶一饮而尽。他知道,赵奎的招供只是个开始,王文韶既然敢动垄断盐运的心思,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网。他必须尽快布局,不仅要保住汇通钱庄,还要让王文韶为他的贪赃枉法付出代价。
回到前院书房时,苏明远和李老三已经在等着了。苏明远是苏半城的独子,二十出头,眉眼间带着年轻人的锐气,此刻正坐在桌边翻看钱庄的账册;李老三则是苏半城的老部下,跟着他打理汇通钱庄三十年,脸上满是风霜,手里握着个旱烟袋,却没点着。
见苏半城进来,两人立刻站起身:“东家。”
苏半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将赵奎招供的内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苏明远越听脸色越沉,手里的账册都攥紧了:“爹,王文韶也太嚣张了!勾结盐运使垄断盐运,还想在咱们钱庄放毒,这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李老三也皱紧了眉头,磕了磕旱烟袋:“东家,江南盐运这块肥肉,多少人盯着呢。王文韶跟盐运使勾结,肯定得罪了不少本地盐商,咱们或许能从这上面找突破口。至于放毒的事,得赶紧派人盯着钱庄的水源,还有粮仓和药材铺,别让他们钻了空子。”
苏半城点了点头,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明远,你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江南,找按察使张大人。张大人刚正不阿,去年王文韶想让他在盐税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他怼回去了,两人结了梁子。你把赵奎的供词和王文韶强征粮税的账册副本带给张大人,让他出面弹劾王文韶。”
“我这就去准备!”苏明远站起身,眼里满是干劲。他早就看王文韶不顺眼了,之前王文韶派人在京城驿馆监视苏家,还在半路截杀送账册的伙计,这笔账他一直记着。
苏半城又看向李老三:“老三,你明天去趟巡抚衙门,把赵奎的供词和咱们抓到的放毒探子(昨天刚抓到一个试图往钱庄水井里倒巴豆粉的人)交给巡抚。巡抚跟王文韶也有过节,去年王文韶在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治理平遥不力,巡抚一直记恨着。咱们给他递了这么大的筹码,他肯定愿意出面打压王文韶。另外,你再派人去城外的客栈,把赵奎带来的二十个兵丁控制起来,别让他们跑了,这些人都是王文韶的人证。”
李老三应道:“东家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客栈那边我已经让人盯着了,那些兵丁除了去酒楼喝酒,没别的动静,很好控制。”
苏半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月亮挂在平遥古城的城墙上,银辉洒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宁静。可他知道,这份宁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王文韶在军机处根深蒂固,党羽众多,想要扳倒他,绝非易事。
“明远,你去江南的路上要小心,”苏半城转过身,看着儿子,“王文韶肯定会派人盯着咱们的动静,你尽量走小路,别张扬。要是遇到拦截,别硬拼,先保住供词,实在不行就烧了,安全第一。”
苏明远点头:“爹,我知道。我会乔装成商人,带着两个会功夫的伙计一起去,不会出事的。”
李老三也补充道:“东家,我让人给少东家准备了通关文牒,还有咱们汇通钱庄在各地分号的令牌,遇到麻烦可以去分号求助。”
苏半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苏明远年轻有为,李老三老练沉稳,有他们两人帮忙,事情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苏明远就换上了一身粗布商人服,带着两个伙计,骑着三匹快马,从苏府后门出发了。李老三则拿着供词和人证,去了巡抚衙门。苏半城则留在钱庄,亲自盯着水源和粮仓,还让人把钱庄里的伙计都召集起来,叮嘱他们最近要多加留意,遇到可疑人员立刻报告。
果然,当天下午,就有两个穿着便服的人在钱庄附近徘徊,时不时往水井那边看。苏半城让人悄悄跟着他们,发现他们是王文韶派来的探子,想看看之前的放毒计划有没有成功。苏半城没让人抓他们,而是故意让他们看到钱庄的人在水井边巡逻,还往水里放了些预防巴豆的草药,让他们误以为放毒计划已经暴露。
那两个探子果然慌了,赶紧骑马回京城报信。苏半城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王文韶肯定还会有别的动作。
与此同时,李老三在巡抚衙门也有了进展。巡抚看着赵奎的供词和放毒探子的口供,又听说赵奎已经被苏家控制,眼睛都亮了。他早就想找机会报复王文韶,这下终于有了借口。他当即下令,让人去城外客栈收押赵奎带来的兵丁,还写了一封奏折,派人快马送往京城,弹劾赵奎“擅闯地方、意图扰民”,顺便提了一句王文韶“纵容外甥胡作非为”。
而苏明远那边,赶路的过程并不顺利。他走到太原府时,遇到了王文韶派来的拦截者。那伙人穿着黑衣,手里拿着刀,拦在官道上,非要检查苏明远的行李。苏明远知道他们是冲着供词来的,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把行李里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说自己是去江南做生意的商人。可那些人根本不买账,非要搜他的包裹。
就在这时,苏明远带来的两个伙计突然动手,手里的短刀直刺黑衣人的要害。那些黑衣人没想到商人还会武功,一时慌了神。苏明远趁机翻身上马,带着包裹往江南方向跑。等黑衣人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历经五天五夜的赶路,苏明远终于到达了江南苏州府,找到了按察使张大人。张大人看着赵奎的供词和王文韶强征粮税的账册副本,气得拍了桌子:“王文韶身为军机大臣,竟敢如此贪赃枉法!垄断盐运,欺压百姓,简直无法无天!”
他当即写了一封弹劾奏折,连同供词和账册副本一起,派人快马送往京城。为了保险起见,他还让人去江南盐运使的府衙附近埋伏,盯着盐运使的动静,防止他销毁证据。
果然,没过多久,京城就传来消息,王文韶得知赵奎被抓、供词被送到巡抚和张大人手里,气得差点掀了桌案。他赶紧派人去江南,让盐运使销毁和他勾结的证据,还想让人在路上拦截张大人的奏折。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张大人的奏折已经送到了皇上手里。
皇上看到奏折,又听说巡抚也弹劾了赵奎和王文韶,龙颜大怒。他早就听说王文韶在朝中结党营私,只是没有证据,如今证据确凿,他当即下令,命人去查王文韶和江南盐运使。
查案的官员很快就到了王文韶的府里,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还有那卷他从张家口拿到的真竹简——原来他当初以为苏半城烧的是副本,所以一直把真竹简藏在府里,想留着日后要挟别人。除此之外,官员还搜出了王文韶和盐运使的往来书信,上面清楚地写着垄断盐运的计划和分赃的明细。
证据确凿,皇上当即下旨:将王文韶打入天牢,秋后问斩;江南盐运使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王文韶的党羽也一一被查办,有的被撤职,有的被流放。
消息传到平遥时,苏半城正在钱庄的柜台前,看着伙计们给客人办理业务。李老三拿着京城来的信,快步走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激动:“东家!好消息!王文韶被打入天牢了,秋后问斩!盐运使也被流放了!咱们赢了!”
苏半城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洒在汇通钱庄的招牌上,“汇通天下”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客栈里的客人听到消息,也都围了过来,纷纷向苏半城道贺。
“苏东家,您真是为民除害啊!”
“以后咱们平遥的商人,再也不用怕王文韶的打压了!”
“汇通钱庄有您这样的东家,咱们把钱存在这儿,放心!”
苏半城笑着向大家道谢,心里却很清楚,这只是一场胜利,未来还会有新的挑战。但他不怕,只要家人在,只要汇通钱庄的伙计们同心协力,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几天后,苏明远从江南回来了。他不仅带来了张大人的感谢信,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江南的盐商们听说王文韶倒台了,都想跟汇通钱庄合作,让钱庄帮他们打理盐运的资金。苏半城当即决定,让苏明远留在江南,开设汇通钱庄的江南分号,拓展业务。
李老三则留在平遥,负责整顿各地的老分号,规范账目,加强安保。苏半城自己则偶尔去各地分号巡查,其余时间都留在平遥老宅,陪着妻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操心钱庄的事,反而学会了养花种草,陪苏夫人逛集市,教年幼的孙子读书写字。
春天来了,平遥古城开满了海棠花。苏半城带着孙子,站在老宅的院子里,看着满院的春色,脸上满是笑意。孙子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问:“爷爷,您以前是不是很厉害,打败了坏人?”
苏半城摸了摸孙子的头,笑着说:“不是爷爷厉害,是邪不压正。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坏人欺负。”
这时,苏明远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份账册:“爹,江南分号的月度账册送来了,开业第一个月,存款就比预期多了三成。还有几个盐商,想让咱们帮他们把资金转到北方,咱们的汇兑业务又能扩大了。”
苏半城接过账册,翻了几页,然后递给苏明远:“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爹相信你。”他转头看向院外,苏夫人正提着菜篮回来,看到他们祖孙俩,笑着挥了挥手。
阳光洒在平遥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汇通钱庄的招牌在春风中轻轻晃动。没有了贪官的威胁,没有了生死的较量,苏家人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苏半城知道,未来或许还会有新的挑战,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同心协力,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他望着满院的海棠花,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平遥的春天,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