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友进来,往教室后墙看了一眼,沿墙竖着一排铁锨和镢头,如同农具展览,挂着新鲜的草根,染着绿色的汁液。
新学期第一天,师生们集中到操场,锄积了一暑假的野草,每个人晒得如同干了一夏天的农活。
陈传友开始在讲台上来回往返踱步。
大家随着他的步伐,移动着眼珠,他的背更驼了,再驼下去,黑板顶格那行都快够不着了。
班主任终于走够了,他从衬衣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张面额十块的钱,慢慢举过了头顶。
刚刚靠走路安抚下来的心,又因这张钱,颤抖起来。
“昨天收的学杂费,收上来一张十块的假币。”班主任又开始走了,大家看他从北走到南,从南折回北。
班里顿时一阵交头接耳,纷纷忙着撇清自己。
吴雪转头朝尘黛投来欲加怀疑。
“不是我,也不是我父母,我妈最看得出钱的真假,我家以前就卖饭,现在还在干浴池。”尘黛迎着吴雪的目光,小声对王雨道。
这学期,她申请了贫困生救助,可以免除部分学杂费,她举证般替自己,替父母辩解。
“我相信。”王雨道。
尘黛抿嘴笑笑,她不需要所有人都相信她。
一位年轻的女性站在教室门外,随着上课铃响,往前迈出一步,站到了门框处,浅咖西装套裙,齐肩顺发,腰背挺拔。
眼神作鱼网,威严和美丽作鱼饵,将议论纷纷的学生收转身体。
“是,我是查不出谁交的,但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清楚,你的父母心里清楚,靠这种狸猫换太子的卑劣手段……”班主任对美貌的异性毫不感冒,沉浸于财产受损的悲伤中无法自拔,不仅是他的心,他的手,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尘黛很担心,班主任会当场哭出来。
“这次我替你把这十块钱交了,我会因为这十块钱就倾家荡产吗?不会!你们家靠这十块钱,就能飞黄腾达吗?我正告你,正告你的父母,你们一辈子也过不好!”
他的委屈、怒气、心疼变成诅咒发泄出来。
“咳~”年轻姑娘重重咳嗽一下,似乎觉得无论何事都不能占用上课时间,也仿佛以为在陈传友变得更难堪前,自己有责任帮助同类规避。
陈传友略带厌烦地扫过门口。
“你们语文老师请假了,这是你们临时代课老师。”陈传友稳稳情绪,草草介绍道。
年轻姑娘再迈一步,进了教室。
“以后,只要收费,你们全部在钱上写好名字,一毛钱也得写!”陈传友甩下一句,出了教室。
“你拿的是哪门课的教材?”年轻老师径直走到尘黛的课桌前,问。
“地理。”尘黛有点懵。
“课本给我。”她伸开手,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尘黛。
尘黛合上书,递过去,更懵了。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你这个不长眼。”陈传友出现在窗户外,对着尘黛骂了一句。
年轻老师脸色一沉,鼻子哼出一口气。
“这节是语文。”待老师上了讲台,王雨小声道。
“下午第一节不是地理吗?”
“姐姐,初二了,你好歹看看课程表。”
她拿着书走向讲台,抬手腕看表,沉默,上课铃声响,沉默,一经响完。
“你们的英语老师,因为身体不适请假了,这期间由我临时代替,代多久,不好说,需要看老师身体调理的情况。”
“哦。”班里学生解惑。就像另一只靴子终于掉到了地上,有气无力、摇摇欲坠的英语老师终于休息了,班里的同学反而松了一口气。
“但不管是临时还是正式,我都会严肃的对待课堂,你们也要严肃的对待我。以后课前三分钟,我都会准时站在教室门口,候课,这个时间大家就不要再看别的科目了,否则不容易一上课就进入英语状态。如果被我发现,我就只好没收了。”她把尘黛的书,拿起来,给大家看了看。
同学们转向尘黛,但她没有看尘黛,意思是我不针对人,我只针对事。
“我会扣一周的时间,今天周三,下周三,去办公室找我拿,我绝对不会拖延一天,同理,我也绝对不会早给一天。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周就是一周。”
班里鸦雀无声。
“真厉害,人和人真不一样。”课后,王雨呼了一大口气,道。
尘黛倒愁接下来一周的语文课,都要靠借课本度过了。
语文课前,尘黛找尘英借书,过三班门口,李明澈趴在教室窗户,看打篮球。
“稀客”他道。
“你家?”
“来干吗?”
“找尘英借语文课本。”
“忘带了?”
“被老师没收了”
“……”
“拿我的吧。”李明澈从一摞书中抽出语文课本,递给尘黛。
“你怎么不去打篮球,尘……他们不是都已经毕业了么。”
“不想打。”
“你哪节是语文课?”
“我爸快回来了。”
“嗯?不是到年底吗?”
“小指切掉了一截,提前回来了。”李明澈道,耷拉下去的脑袋,尽显担忧与茫然。
“左手还是右手?”
“右。”
“其实不影响。”尘黛将自己的右手小指蜷向掌心,道,“就是无名指和中指有点跟着往前趴……影响确实有点大。”
李明澈瞅一眼,无语笑笑。
李君儒回来在一个午夜,全村已陷入冰凉的黑暗,唯有他家彻夜灯亮,锅中鸡汤炖得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