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山下,渴意汹汹来袭,先进村找水。
午睡时间,仿佛有个无声的铃,响过了,村子陆续进入敛声。
他俩进来时,村子已集体静默。
“小点声,别把狗惊醒了。”李明澈悄声嘱咐。
尘黛和李明澈屏息悄悄走进最近的胡同。
村里的大门白天皆敞开着,且家家户户天井里放一口水缸,不用担心无水可喝,他们怕的是有狗。
老天眷顾,进的第一家,探头无狗无声息。
俩人马上上前围住水缸,轮番用舀子咕咚咕咚灌冷水,凉而甜,瞬间神清气爽。
此时听力恢复,才听到哪里的鼾声此起彼伏,眼睛寻去,蓦然展在眼前,四敞八开的窗户,一对夫妻四肢大展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俩瞳孔放大,刚刚就在人家的眼皮下,幸好眼皮是闭着的。
李明澈轻轻将舀子放到缸盖上,但铁皮舀子与铁皮缸盖发出的轻微擦碰声,还是吓的他们僵在那,待发现主人依旧鼻息如雷,才慢慢退了出去。
出门后,饿意汹汹来袭,找进山的路。
村子顺山而建,一个矮墙般的大柴火垛如同村界,盘旋往上是他们刚刚下来的进村路,往下走去是一块块补丁般的田间地头。
知了在密不见缝的杨树里毫无波澜地刺耳鸣叫。
他俩卡在柴火垛旁。
“谁家的孩子?”一个老头扛着锄头站在山脚,打量着他俩,问道。
老头脖子上围一条洗到透明、脏到发灰的白毛巾,头发稀稀拉拉围着秃顶一圈,顶部被太阳晒得黧黑油亮,似乎天生就无毛囊,眉梭突出,胡子花白,一只眼球像碎裂的玻璃,得了白内障。
“哪条路进山?”尘黛犹豫下,问。
“你们找谁?”
“不找谁,摘酸枣。”
老头露出对孩子心性的宽和笑意,指了指他的来路。
他俩顺指而下,只几步路,一条上山的小道豁然于左手边。
这座像馒头,名字也叫馒头的野山,真正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
山上的植被远没有远望的整齐和密匝,典型坐落在北方小村里的穷山,连红薯、花生都长不出来的石头地,只好杂草乱枝,任之生灭。
但即便再小的山也总有山的沉静,不过这时的尘黛和李明澈还未到欣赏风景的年龄,一门心只想着填饱肚子。
行着几十代人踏出的小路,没过多久,便看到倾斜下去的山坡上一株一株酸枣树,枕着石头,迎着风,蓬蓬笼笼长成一簇又一簇,有的枝条简直要长到天上去。
“啊。”尘黛轻喊一声,酸枣树的荆棘刮破了手背。
不要被小椭圆形嫩叶迷惑,这些矮小植物的淡褐色细树枝上全是硬邦邦的三角形倒刺,甚至与拉拉秧缠绕一起,互相保护。
“小心点。“李明澈道,他一手慢慢拽开枝子,一手精准的避开刺,摘下酸枣。
两个人饿极了,不论枣子青红软硬,一切入口。
但几十个果腹后,开始挑剔起口感来了。
“这棵树的好吃,熟好了。”李明澈指着一棵果子发红发紫的小树道。
“哎呦~”尘黛刚过去,又被划了一道红印。
李明澈跟着痛地咧咧嘴,虽然他自始也没有受丁点儿伤。
俩人围着树吃了一会,牙酸到一吃一吸溜,又加果子皮薄肉少核大,尘黛很快失去了耐心。
她既饿又想玩,最终还是被陌生的景象吸引,抬腿往上走去。
李明澈则着手往口袋里装酸枣,一路跟一路摘,两个上衣口袋和两个裤口袋极其相称且均匀的鼓鼓囊囊,但与整个过于单薄的身体相比,好像某些地方又极不相称地胖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肚子咕咕作响,与空荡的山风一唱一和,每一声都在加重肠胃对饥饿的敏感度。
“我饿了。”尘黛道。
“走吧。”
李明澈带路,踉跄的从山上下来,终于捱到山脚,他俩又卡在了岔路口。
“我饿的走不动了。”尘黛道。
“我也是。”
但是进村找饭一定会惊动主人,把饭像水一样放在天井里的概率实在太小。
何况贸然进入陌生人家,尤其日光正在下行,到了夜间,主家撕下人皮露出狐身,将他俩一口吞下也不是不可能。
望回家的路,曲曲绕绕实在过于漫长,更有可能永远陷入迷宫。
最终,尘黛与李明澈同时看向那面矮墙般的大柴火垛,齐齐瘫躺在背人阴凉一面,彻底失了力气,往嘴里一粒粒放酸枣。
“酸枣别吃没了,留点给尘屿。”尘黛道。
“嗯,好。”
“怎么办?”尘黛问。
“……”
“怎么回去?”尘黛又问。
“你吃过粘豆包吗?”
“……”
“红豆馅,也有绿豆馅,不过还是红豆馅的多,用粘米做,又粘又甜,得用煎饼垫着拿,要不然手指都要粘在一起,也不能一口吞,容易噎住。平时吃不到,只有过年的时候,我妈才会做,会招来很多蚂蚁,我得在旁边看着,哎,太好吃了。”
“那你吃过果酱吗?有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我爸一买就买几大袋,用来做果酱火烧,但我只吃果酱,用勺子挖,一大口一大口吃,特别甜。”
“那你吃过酥锅吗?把五花肉、猪蹄、鱼、莲藕、海带、豆腐、白菜,放在蓖子上蒸。五花肉和猪蹄要先在热水里煮一煮,把浮上来的泡沫撇掉。鱼和豆腐要先放在油中炸一炸。把白菜铺在最底下,上面一层层放五花肉、猪蹄、鱼、莲藕、海带、豆腐,最上面再铺一层白菜。对了,还要提前做一碗调料,用葱、姜、花椒、八角、酱油、醋、糖、盐、黄酒做,把调料汁浇在那些菜和肉上,盖上锅盖,要蒸四个多小时呢。这道硬菜,每次都是我爸做,不光好吃,还很扛吃,我们能从过年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还吃不完呢。”
“那你吃过我奶奶下的面条吗?嗯……那你吃过我爸炒的土豆丝吗?嗯……那你吃过我妈打的火烧吗?哦,你吃过……反正都特别好吃。”
尘黛也想说说奶奶或者爸爸是怎么做的,但她一无所知,她甚至都不知道张美英一天出手的成百上千个火烧是怎么做的。
“嗯,你家火烧真得很好吃,酥的掉皮。”
他俩眼睛越说越亮,看着高远且空无一物的天空聚焦起关于食物的光。
脑子里幻想饱餐后的满足,胃里忍受无物地撕扯,深陷饥饿的漩涡。
毒辣的日光收敛了它锋利的锐角,薄暮四起,天还露着蓝色,黑已经慢慢将尘黛与李明澈淹没,他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