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听说这桌子要跟我们四年，之后不论是换座位还是换教室，都要抱着这桌子跑，甚至毕业了，也要把桌子搬回家。”
尘黛的同桌叫王雨，皮肤白而双眼皮黑，宽额圆脸往下溜出个尖下巴。
尘黛看看自己的桌子，不再是小学的两人一桌一凳，而是一人一桌一凳。虽没有一眼见到桌洞的桌面，但明显的新旧刻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新的，她甚至在上面看到了一个不明所以的“早”字。
“消息够灵通啊，你是哪个学校的？”尘黛问。
“那是，我有哥哥在高年级，我是羊沟小学的。”王雨不谦虚地承接道。
“亲哥？”
“不是，认的哥哥，他上初二，学习特别好，长得也很帅，改天介绍你认识。”王雨得意道。
尘黛不置可否地“哦”一声。
班主任在黑板上工整而清晰地写下三个字，陈传友。
“嚯！隶书～好家伙。”李源捧哏。
班主任瞥他一眼。
“咱班主任有个外号叫，陈转悠。”王雨小声道。
“我这个人主打简朴，看我这件汗衫。”班主任拽拽身上的白色短袖，领口不知在何年月就失了松紧，意兴阑珊往外翻着。
“节俭。”李源接话把，点道。
“已经穿了很多年，但我觉得只要能穿，就没有必要换，人的外在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内心。”班主任食指稍加力戳中自己的心脏。
“是这个理儿。”李源肯定。
“我这个人的内心就是实在，不打一句诳语，不做一件妄事。举个例子，上次我们学校捐款，我口袋里有五十块钱，我就捐了五十，其他老师有捐一百的，多的也有捐两百的，你们别看他们捐的多，他们口袋里可能有好几百，我口袋里就五十，我就全捐了，这叫倾其所有。”
学生们齐齐投去“你是一个好人”的景仰目光，尘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善良。”李源赞扬。
“你，你闭嘴。”班主任忍无可忍，似断非断呵斥。
班里憋出一股子大笑。
“他是高年级老师的儿子，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尤其嘴。”王雨道。
尘黛点点头，难怪他没有因陌生而来的谨小慎微，原来是可以自由出入办公室的人。
“我教地理。”班主任道。
姜娜微微一动，班主任的课代表总是与别的课代表不一样，姜娜天生就易被看见。
“课程表，我贴这了。”班主任指指黑板旁边的墙，“上午一般是主课语数外，今天第一天，都乱套了，下午正式上课，剩下的时间自我介绍。”
尘黛内心一塌，厌倦感起。一生要做多少次自我介绍，又有哪次是因为自我介绍被他人记住。
中午放学，互相约着一起去食堂。唯有尘黛匆匆逆人潮而行，往校门口跑。
“你不吃饭？”王雨喊。
“我妈就在学校门口卖饭。”尘黛大声回。
尘黛到时，校门口已水泄不通。
两趟自行车，每个自行车后面捆着篮子，篮子周围挤了里外几层学生，每个人伸出的胳膊最大限度越过前面的人，手里不断抖着钱，嘴里反复喊着买什么饭，嘈杂鼎沸，即便和尚从此地过，也得捂住耳朵。
尘黛找到张美英，从后面挤进去与妈妈并排，利索地装饭、收钱、找零。张美英只来得及用余光看她一眼。
“两个油酥火烧，找我四毛钱，钱给你妈了。”一个女生对尘黛道。
尘黛迅速装饭，找零钱。
“学校怎么样？”人潮退去后，张美英压压袋子里的一把零钱，数一眼篮子里剩的火烧。
“还行吧。”尘黛道。
“行就行，快回教室吃吧，得饿了，够不够？”张美英装上两个火烧给尘黛。
“够，你不吃吗？”
“我回去吃。”张美英说着，已蹬上自行车，车轮飞速转回渡东庄。
尘黛真是饿了，边吃边进校，李明澈脚面踩着台阶棱，摇摇晃晃抬头看天，日光已有了秋天的模样，昂扬远阔。
“吃完了？”尘黛打招呼。
“嗯。”
“食堂的饭好吃吗？”
“听说时间久了，还是喜欢吃校门外的饭。”
“我在你楼上。”尘黛笑笑，道。
“有事跺跺脚。”
刘正阳走在中间，尘帅抱着篮球在侧，与两三个高年级的学生走过来，后面跟着身高差明显的初一新生，尘振刚、尘虎赫然在列。小跟班急于表功，尘虎一步抢先，跑进篮球场为大哥们清场。
几个打球的人，一声不响，捡起落地篮球，退了出来。
“回了。”李明澈视线转向别处，往教室走去，又过来一句“边吃边走伤胃。”
进教室后，班主任一言不发，从黑板顶行顶格写起，一直写到末行末格，丝毫不顾被讲桌挡住的那一大块。
“抄完了吗？”班主任既不转头也不转身，面壁发问。
沉默，连李源都不接话了。尘黛低头看自己空无一字的笔记本，一副“我不知道要抄”的懵表情。
班主任等着回答。
“抄完了。”姜娜作为课代表，只好代答。
班主任不吝惜力气，也不怜惜笔记，马上全部擦掉，又从顶行顶格写起，这次班里响起了沙沙沙的抄字声。
王雨碰碰尘黛胳膊。
“我都打听了，咱班主任的教学风格就俩字——板书，而且从来不检查笔记，不用抄。”王雨凑过头，小声道。
尘黛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天下的奇观都在学校里见过了。
语文老师顶着齐腰大波浪进来时，后面跟着一位头发原生态的年轻女生。
语文老师跨过自我介绍，开门见山介绍起带来的人，说是实习老师，再过半个月，她要去进修，到时候由实习老师代她的课。
实习老师尴尬且胆怯地向同学们笑笑，怕自我介绍般，直接拿马扎坐在教室最后面，并拢的膝盖，放着全新的本子，比学生还要规矩。
才第一天，尘黛即觉仿佛已经上了很久的初中。
车棚下的自行车一个紧挨着一个，手把交叉，脚蹬别住，尘黛一手抓住自己的自行车，另一只手努力去分开旁边的车把，眼看着一排车露出多米诺骨牌倾倒的架势，尘黛心一提。忽然，旁边自行车被一把扶住。
“你手脚是真不利索。”李明澈道。
“知道，不用你提醒。”尘黛回。
“你是班长呀，祝贺。”姜娜推着自行车从另一边过来，对李明澈笑道。
李明澈笑笑。
“你是班长？”尘黛诧异。
“李明澈，走不走？”一个男生跨坐自行车，一脚踏在脚蹬，一脚点地，大长腿悠闲而自在，成套运动服与干净白色运动鞋，是被物质厚待的样子。
“走了。”李明澈道。
“那个人帅吧，叫陈征。他是我们班数学课代表，也是咱这一届入学考试数学第一名。”小跑而来的尘英道。
“李明澈也交上朋友了～”尘黛看着远去的背影道。
“真好。”姜娜如纯语般轻声道，由衷之声却如胸膛发出。
“是吧，我此刻有种开了眼界的感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呐。”尘英眼睛一睁，显露自己的话得到认可的兴奋。
“对！我同桌王雨知道的可多了。”尘黛迫不及待分享起自己的见闻。
“羊沟小学吧。”尘英接话。
“你怎么知道？”
“陈征的八卦也是羊沟小学的同学告诉我的，听说他们学校的学生心眼子特别多，跟蜂窝煤似的。”
“就像听说，渡东庄小学的学生学习都很差一样。”姜娜道。
三个人哈哈笑起来。
“李明澈怎么当上班长了？”路上，尘黛问。
“这又是一个大新闻。”尘英手一下刹住车把，好像刚发现在骑车一样，又松开。
“我们班主任看脸，说李明澈的脸是班里的第一脸，能当门面，多肤浅啊。班主任都这么肤浅吗？你们班主任怎么样？””尘英连说带评。
“我们，我们班主任看去还挺好的。”姜娜和尘黛对视，寻得认同。
尘黛也点头。
“我们班主任，你们都不能想象，她花了一节课，一整节课介绍她的……男人和儿子。”尘英做出夸张的，像咽下去一只苍蝇的表情，“她把一张五寸照片贴在黑板上，问我们，她的男人和儿子帅不帅，还让后面看不清的同学往前面来。”
“帅吗？”尘黛好奇又好笑问。
“谁能看得清，反正大家都说帅，又是说她爱人是什么学校的明星教师，她儿子一米八，是什么学校的校草，成绩又是如何好如何好，巴拉巴拉，苍天。”尘英翻一个白眼。
“大地。”尘黛接完下半句，忽然想起李源来。
三个人一起大笑。
“不过，真的有人会以家人为傲吗？”尘英猝不及防的疑惑。
没有人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