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粉厂送来一车面,卸在西屋的角落里,摞得高高,噗起的面粉落了张美英一头一身。
“借你的车,拉我们去赶会。”张美英临时起意,对面粉厂老板道。 保娥、兰芬和长志同时迟疑而惊喜,抬头看向正拿毛巾抽打自己的张美英。
“今天要罢工啊?”老板笑道。
老板姓魏,开着一家小型面粉厂,兼当司机,脸上肉多眼小,面相严厉,但做买卖养成的未语先笑习惯,在脸庞形成一旋笑纹,把他那生人勿近的气息减轻了不少。
“对!今天不干了,好不容易起会,出去玩一天。”张美英道,特意朝马红玉笑一下,好像这场庙会是专门为她赶的。
孟东屋内听到话,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担忧会把他留下。
“你去找尘黛尘屿和明澈,我们都去。反正国庆,浴池还没开业,学校也不用送饭,砖瓦窑和瓷砖厂,今早做的够了,我打电话给贵方,让他去送。”
“我这就去。”孟东一跨步窜到街上。
大家被孟东逗笑,马红玉也难得开怀。
“去赶会?我也去。”尘贵方一听,玩性立马激发,一副万事可撂挑子的架势。
“你去,那谁去送饭?”
“送饭还不好说,砖瓦窑就在村子里,几步远的事,现在就送过去,不就是到饭点会凉了么,少要点钱行了。瓷砖厂,你们来的时候一并顺道捎过来得了。”
“那是顺道的事吗,压根不一个方向。”
“也不是完全不一个方向……快,我在这等着,算了,我骑摩托车先去。我出去一下……”电话没挂,尘贵方已经在向韩东明安排店里的活了。
张美英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王彩霞,电话被办公室接起很久,才听到彩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喂?”
“彩霞,你的纱巾呢,戴上,过去接你去赶会。”张美英兴致盎然道。
“啊,你们要去赶会啊?”王彩霞兴奋道,转而又沮丧,“我请不下假……”
“半天就回来。”
“你们去吧,我以后找你们,不说了,再耽误又要扣钱了。”王彩霞黯然,匆匆挂了电话。
张美英无奈扣了电话。
“钥匙还没找到?”尘黛尘屿等得不耐,跟在张美英屁股后面团团转。
“在哪呢?”张美英思来想去,最后终于在她卧室里衣柜灯的窟窿处摸到,灯坏了,一直懒得换,留了个黑咕隆咚的口。
“嘎达”一声把常年四敞八开的大门锁了。
大家陆续爬上货车的后斗,张美英递几个马扎上去,李明澈、尘黛、尘屿皆拒绝坐,各自抓紧围栏,定要吹赤裸裸的风。
车一开动,颠得人七仰八歪,引得渡东庄下地掰玉米的人人侧目。
“不白用你,给车费的,别一路只想着油钱,心里打鼓,把车开得也打鼓。”张美英笑骂。
“你们这些人,比面还沉。”老板从车窗里笑着喊话。
车停在城乡交接的路口,远远看去全是人,张美英从车上下来,猝不及防且莽力十足将五十块钱扔进驾驶舱窗内,扭头就走,生怕别人拒了她的意。
面粉厂老板一低头,又将五十块钱从车窗里扔了回来,喊了声“钱!”一脚油门便跑了。
“哎,你这人!”逼的张美英不得不回头去捡。
“什么戏?”孟兰芬挤进去问。
成排成层的人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往下看,桥下扎着戏台,戏台两旁悬挂一副对联,写着“上场应念下场日,看戏无非做戏人”。
两个画着色彩鲜明脸谱,穿着红红绿绿的角,正咿咿呀呀唱,头面发饰随伸手挺胸而颤颤巍巍。
“穆桂英挂帅。”旁边的人接话道。
“走吧,我不想看。”尘黛站在人群后嚷道,她完全听不懂。
“那不是尘哥嘛。”马红玉指着戏台旁边露天小吃摊道。
尘贵方正坐在一方桌前喝扎啤、吃田螺,好不快活。
这边张美英正着急如何让尘贵方看到她们,那边尘屿和李明澈已经去看猴了。
一个老头,牵着一只灰色瘦猴,模仿人类各种动作,手麻溜溜剥开扔过来的香蕉与花生。
往前走,一小块用绳子圈起来的场地,隔开围观人群,八九个五官像大人,身高似小孩的人向四周招揽,说屋内有蛇身人面。
“假的吧,怎么会有蛇身人面?”仲保娥道。
“世上不寻常的事多着呢,没见过不能说就没有,对吧姐。”场内唯一正常身高的人答。
“这是矮人国吗?”尘屿以为动画片照进了现实。
站在旁边的张长志晴朗脸色骤然阴云密布,好像被谁提醒了自己。张美英轻轻碰碰他。
“进去看看。”尘贵方声音耳后传来。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张美英吓一跳。
“我在下面看见你们了,我那是等你们,顺道吃。”
张美英白他一眼。
尘贵方说着一提绳子,钻进了场地,回头招呼她们,但唯有孟东、尘黛、尘屿、明澈跟了进去。
答话人见客,立马笑颜逐开,殷勤着引他们进了帆布帐篷,内里暗昏昏,一个装电视机的纸箱被墨绿厚布蒙住放在桌子上,桌子也搭了墨绿厚布一直拖到地。
“蛇身人面?世上真的有蛇身人面的人吗?你们肯定不信,你们要问了,如果真有,为什么不上电脑呢?为什么呢?因为不能播,我先来解释为什么播不得……”男主持人一秒进入工作状态,声情并茂道。
“别废话,快打开看看。”孟东不客气打断。
“额,好,那,那就打开?”男主持人尴尬又带着求助地看向刚才引他们进来的人,似乎在说“流程走不完,不关我的事,别扣我工资。”
墨绿厚布被慢慢掀开,写着“电视机”字眼的纸箱一面完全撕空,左右上后则皆闭合,下面中间挖出一窟窿,一个女人的脖子以上部门就从这窟窿里冒出,为糊住开口贴的透明胶带在女人脖子两侧微微反光。
乍一看,十分骇人。
女人画着浓妆,笑而不语。
“此女可怜,生来人面蛇身,见不得天日……”主持人声泪俱下道。
“把桌子上的布也掀开。”东子再次不留情面打断。
“这,不合规矩。”
“那就是骗子。”
“一人一块钱,一共五块,不信出去。”引路者蓦地变了脸色。
眼睛瞄向门外,又看向尘贵方,手指轻轻摸索,仿佛一个响指,就能把篷外招揽客人的矮人瞬间转为训练有素的打手,将预惹事生非者掀翻在地。
尘贵方乖乖交钱。
“你觉得是真的吗?”尘黛问李明澈,眯缝着乍见日光的眼睛。
“假的。”李明澈肯定道。
“跟你妈说就是真的,说我们连蛇身也看了,馋她不进来。”尘贵方偷偷嘱咐。
实际张美英她们等的没意思,已去逛衣服摊,又多是结了婚的母亲,操心全家穿衣。
尘贵方不愿等,带孩子们去玩过山车和鬼屋。
途中挤过舞台扎的最高、人群聚集最多、整个庙会的最高峰区域——某舞女郎。
涂抹厚脂粉的女人们穿地十分凉快,明目张胆从台中走到台前,顶胯,站定,转身,扭臀。
“她们在干嘛?”尘屿问。
尘黛和李明澈半知半不知拿眼看向别处,虽然他们还没有长到有画面想象的年纪,但已经知道这么大的人了,应当穿衣服,不论男女。
“不能这样,会感冒的,走吧。”尘贵方道。
台下一男人逼到台前与中间最漂亮那位说话,问她有男人吗,她男人知道她干这个吗。
引来周围发出戏谑的充满一定意味的哎呦声。
她微笑,但没有细听,因为她的目光并未落下来,而是四处扫视,掠过每个过往的人,仿佛早晨起的秋风,卷过每片树叶。
孟东回头的目光与之撞了一下,孟东猛转身,一踉跄,跑去跟上尘贵方他们的步伐。
尘黛和李明澈坐在门口石头上,等尘贵方和尘屿、孟东去玩鬼屋。
李明澈不敢进,尘黛也不敢,但她假装摆出不能把李明澈一个人丢在外面的大义。
“笑什么?”李明澈问。
“这次作文作业,全班肯定都写《赶庙会》。语文老师一看,‘谁抄的谁?!不说是吧,那就每人挨一缸子。’咚咚咚~”尘黛嘴里叼着牛奶吸管,想到那个场面乐起来。
“你是真不怕疼。”
“可是大家真的在赶会啊。”尘黛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继续笑道。
似乎虽然她挨了揍,但真理站在她那,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假悲。
“你真觉得所有人都能来赶庙会。”李明澈被她逗乐,跟着笑道,又看看手中的瓶装甜牛奶,“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个。”
“等你写完作文,我抄抄吧。”尘黛道。
“……”
以张美英为首的实用主义,以尘贵方为首的享乐主义,在两拨人以为定是人海中谁也找不到谁的时候,于一处茶摊前神奇巧合地碰了面。
三个玻璃杯并排,各泡着一点老干茶的粗根棒子,用玻璃片盖住,摆在路边,一毛一杯。
张美英点了人头,买了十杯,老板蓄水,三个杯子十个人轮番喝过,后面有人等着,前面已不知多少人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