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搏萨索的港口在我身后渐渐退去,旧船划破晨光,缓缓驶入索马里东海岸的辽阔海面时,一种奇异的静谧便伴随着节奏缓慢的海浪,一点点将我包围。海风带着咸味拂面,太阳初升,光芒如羽毛般柔和,温温地落在我的眉睫之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穿越一段被命运遗忘的咒语,而它的最后一个音节,就是那即将抵达的名字——
摩加迪沙。
地图上,这四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非洲之角的心脏位置;它的历史,它的战争,它的疼痛与希望,如同盐粒般渗入海风中的每一个微粒。我知道,那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而是一团尚未熄灭的烈焰。
船靠岸的那一刻,我站在甲板边缘,看见摩加迪沙展开在晨光中的全貌。它不像我以往踏足的城市那样循规蹈矩,它像一段被大浪拍打过的诗,扭曲却依旧站立。海岸边,灰白色的贝壳碎片如鳞片般铺陈,阳光照上去,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仿佛这是大地的盔甲。
港口残破,断壁残垣嵌在沙中,远处废墟与新建楼房交错,像是一场城市复苏的挣扎中,两种时间交织的瞬间。
就在我下船的那一刻,几个孩子围上来,向我兜售用贝壳串成的项链。他们衣着破旧,却眼睛澄澈。我蹲下身,把从背包中带来的糖果分发出去,他们便笑着唱起一段旋律,虽不懂词义,但那声音像是晨风中吹响的号角,混杂着苦难与迎接。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
我回头,是一位穿着白袍、留着短须的老人。他自我介绍名叫哈桑,是本地一位教师,也是一位诗人。
“你来了,就会看到我们不曾死去的灵魂。”他说。
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子,轻轻落入我的心湖,激起一层层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我点头,与他并肩走进这座城市,而摩加迪沙,也在那一刻,缓缓展开它沉重却温柔的心扉。
哈桑带我来到“和平花园学校”时,我几乎不敢相信它就在一片曾遭受炮火洗礼的土地上建成。校舍低矮,砖墙斑驳,窗户以旧木板封住,屋顶有的甚至只用铁皮暂时遮盖。然而,孩子们一个个坐得笔直,眼神明亮而炽热。
“我们教他们字母,数学,还有诗。”哈桑语气平静,却让我听出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决。
我走进一间教室时,孩子们齐刷刷起立,齐声问好。他们小脸发亮,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我把从中国带来的彩色铅笔和贴纸分发下去,一片欢呼中,有个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画。
那画上,是一艘破船停在海岸边,船下站着一个小人,旁边飞着一只展翅的小鸟。
“那是你,”她轻声说,“还有我们的自由。”
我一时语塞。这个世界曾如此残酷地撕裂她们的童年,但她们依然用画笔描绘希望。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心里却早已泛起潮水。
我在笔记中写下:
“摩加迪沙的希望,不是藏在仓库或国旗后,而是在孩子眼中的光,在涂鸦墙角的涟漪中。”
摩加迪沙的老城,是一座被岁月和战争反复书写又删改的卷轴。哈桑带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两侧是低矮的泥砖房,木门紧闭,窗棂上有古老阿拉伯风格的雕花。墙壁斑驳,仿佛每一处裂缝中都藏着一句无人倾听的诗。
在一座拱门下,我们遇见了一位老人。他坐在阴影中,膝头摊开一本翻烂的诗集,指尖在字句间缓缓移动。
“他是这座城最后的卡斯达尔。”哈桑低声说,“吟诗者。”
我蹲下身,请求他吟一首。他点点头,闭上眼,声音低沉如鼓,在石墙间荡开。虽然我听不懂语言,但那旋律仿佛能穿越时空,像风吹过沙漠,在心中刮起一阵漩涡。
那是哀痛,也是坚守,是一座城即使支离破碎也不愿让诗歌灭亡的倔强。
我写道:
“摩加迪沙,是用语言缝合创伤的城市。哪怕城市在碎裂,诗意仍在流淌。”
夜幕降临,哈桑带我去往城南一处着名的夜市——白沙夜集。这里没有高亮的霓虹,也没有整齐的摊位,而是篝火、油灯与烟雾编织出的浮光世界。
空气中是香料、碳火与海鲜交融的味道。我尝了一种三角酥饼,外皮酥脆,内里是鱼肉与辣椒调料混合的香味,一口下去,像咬住了热烈的生活。
一队青年在广场中央跳起了舞,脚步自由如风,肩膀律动有力。他们的笑声清亮,如同黑夜中突然升起的星辰。
我鼓起勇气加入他们的圈中,学着他们的节奏舞动起来。虽然动作笨拙,却引来一片笑声与掌声。
“你跳得不错,兄弟!”有人大声喊。
我笑了,真的笑了,那一刻,仿佛整个城市都在为我鼓掌。
我写道:
“摩加迪沙的夜,是用鼓声封印疼痛的伤口,是在每一个舞步里证明:我们还活着。”
我在摩加迪沙的最后一晚,选择在海边结束。那是一片岩石滩,夜风轻拂,海水拍击礁石,远处渔船静静地漂浮。哈桑带来两把椅子和一壶咖啡,我们就坐在岸边,沉默看着海面泛起微光。
“很多人以为,我们被毁了。”哈桑突然开口,“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废墟中种下的,是另一种种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取出那本《地球交响曲》,翻到新的一页,用笔写下:
“第589章:沙海尽头 梦火重燃。”
哈桑看着我笑了笑:“把我们的声音带走吧。你写下的,不只是故事,而是我们不肯沉默的见证。”
我握住他的手,点头。在海风中,我感觉这座城市正在缓缓闭上眼,却不是睡去,而是在积蓄下一次醒来的勇气。
天微亮,我坐上一辆前往内罗毕的货车,车身摇晃,轮胎卷起地面的尘土。回望摩加迪沙,城市轮廓在光晕中逐渐淡去,却留下一种难以割舍的重量。
我按住地图,指尖停留在索马里的轮廓上。搏萨索,是脊骨;摩加迪沙,是心脏。而它们共同奏响的,是一曲沙之国的脉动,是地球交响中,最炽热的章段之一。
前方,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内罗毕,一座绿意与混乱交错的非洲中枢,一段山林与都市共鸣的长歌。
我闭上眼,心中只有一句:
“内罗毕,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