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我便走入了哈萨克斯坦的厄斯克门。这座坐落在阿尔泰山脉南麓的城市,被称为“东门”,不仅因为它是地理意义上的门户,更因为它似一道真实的地轴,在山脉、森林、金属与文明之间缓缓转动。
城市还未完全醒来,但冶炼厂的轰鸣已早早响起,像是这座城市心脏的搏动。我的朋友巴克提亚带我穿过河畔的工业园,那是由苏联时期留下的金属冶炼区。管道如动脉,炉火似脉冲,吊车与钢梁在空气中拉出低沉的节奏。
“你听,”他说,“这不是噪音,这是钢铁在唱。”
那座冶炼厂里,每一锭铝都透着热浪,每一炉火光都映着工人的汗水。吊车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像是交响曲中的低音提琴,而液态金属流入模具时的呲呲作响,又像是小提琴拉出的高音滑奏。
我站在熔炉旁,看着橘红的金属在模具中翻滚,思绪仿佛也被熔化了。我想到过去的钢铁时代,也想到未来或许更轻盈的科技文明。而这片土地,却以最原始的方式将两者衔接。
我在《地球交响曲》中写下:“有一种音律,埋在矿脉中,被火唤醒,被锤敲响。”
走出冶炼车间,巴克提亚指着远处仍冒着白烟的冷却塔说:“你知道吗?这里曾为太空站制造支架,后来也为东南亚的高速列车供货。”他顿了顿,“我们这座城市从没飞翔过,却让别处飞了起来。”
这句话,让我忽然鼻头一酸。
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从厂房尽头走来,是马拉特,他手中提着一袋刚出炉的金属样本。
“我听说你来了。”他笑得平静,“你写下的那段‘矿魂低鸣’,我们矿工传阅了一整夜。”
他的眼中有光,那不是火光,是对这片土地被理解的感激。
我们在厂区旧食堂一隅喝茶,墙上仍贴着老旧的矿工安全守则。马拉特忽然指着一张照片,说那是他父亲,“在地心下挖过五千米,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写信说‘我听见它在唱’。”
那一刻,我明白了,矿工不是在挖矿,而是在寻找一种来自地心的回应。
离开厂区,我走入市中心。街头的招牌上同时出现三种文字:哈萨克语、俄语和中文。这里不是单一民族的栖所,而是文化共振的舞台。
我在一家社区图书馆遇到了安娜,一位退休教师。她带我参观不同族群共享的阅览室,墙上贴着哈萨克民俗画,也挂着托尔斯泰画像,甚至还有一幅用繁体字书写的《春江花月夜》。
“我们不是边境,我们是三条文化河流的汇流口。”安娜说。
她拿出一本夹着干花的日记,是她年轻时记录自己学中文的笔记。翻开一页,是她用笔抄写的《离骚》片段。“你们的文字,就像我们这里的风。”
我忽然明白,文化不是隔绝,而是并行;不是同化,而是交响。我写下:“世界上最动听的旋律,不是统一的节奏,而是共鸣的回响。”
安娜送我一本旧地图,边角磨损,纸页泛黄,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城市里所有曾办过多民族音乐会的地方。“你若有时间,不妨一一去听。”她说。
我随她来到一间隐秘的旧音乐厅。舞台被尘封,但一架立式老钢琴仍在角落。我坐下,指尖轻触琴键,竟仍有余音回荡,仿佛一曲未完。
角落有一盏被尘封的灯泡,我擦拭后打开,它亮了一瞬,又慢慢熄灭,像一段老去的旋律,仍试图亮起一秒。
厄尔提什河,像一条苍老却宽容的脉络,在城市中央缓缓流淌。黄昏时分,我独自坐在长堤石阶上,看一位老船工在码头修理旧桨。
他告诉我,他年轻时曾靠一艘小艇,沿着厄尔提什一路驶向西伯利亚边境。那些年,河面结冰,他得用铁锹破冰前行;夏季水急,他靠着树干编成的浮标测流。
“河从不说话,但它比谁都记得你来过。”他说。
他递给我一本旧笔记,是他用俄语与哈萨克语交替写下的航行日志。我翻看其中一页,竟然发现夹着一张泛黄的中国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兰州”两个字。他笑说:“那是我少年时听收音机学来的地名,一直想看看黄河。”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
“有些地方未曾抵达,但却早已在你心里流淌。”我记下。
太阳落山前,河岸亮起一排昏黄灯串,有孩子在长堤上追逐风筝,风筝上画着鲤鱼与苍鹰,一跃如梦。
我走向石阶尽头,在一块旧桩上坐下,手里翻着那本航海日志,心中起伏如河。
夜晚,我前往市郊山谷,参加一场在露天举办的青年交响音乐会。山风凛冽,但观众席上满是披着棉袄的年轻人。
乐团在星空下奏响序章,阿尔泰的山影映衬着琴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那旋律的渗透中。最后一曲是改编自古老民谣《在山之巅》。
那位年轻指挥闭目站在崖边,他的指挥棒如长风鼓动,每一下,都仿佛在敲打山河的骨骼。那一刻,我仿佛听见整个厄斯克门在呼吸。
我写下:“城市的声音,不止在白日的机器里,也在夜里的风、琴与星光中。”
乐曲终了,山谷间一片沉寂。忽然,不知是谁第一个鼓掌,掌声如山洪爆发,连夜空都被震得一颤。
那一刻我想起马拉特的话:“有的城市靠喧嚣维持节奏,厄斯克门靠的是回响。”
临行前,我特意走到城市东侧的一处断崖。那里是旧日矿井的出口,如今已被草木覆盖,只剩风穿山谷而过。
我在崖边取出随身的地球图册,在厄斯克门的位置旁写下:“此地如锤,敲开山门;此地如钟,回响于心。”
我还在崖下埋了一枚冶炼车间里掉落的铜扣,那是我偷偷拾起的,不为留念,只为在地心里留下一个见证。
远处,一群孩子正向山谷放风筝,他们在笑,有风,有光,有回声。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时,一辆晨班火车从山脚驶过,轰鸣如一曲告别的低音。远处朝阳跃上山脊,整座城市被涂上了钢铁与橘光交织的色彩。
我背上行囊,最后望了厄尔提什河一眼,那河面此刻正泛着微光,像是一道未完的旋律,催我前行。
下一站,塞米伊。
那里,有我未完成的句子,有我即将书写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