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出阿拉木图的清晨,城市还笼罩在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中,远山的雪线在天边划出一道锋利的银痕。车窗上残留着露水,而我的视线早已越过城市的尽头,落在那片隐秘在沙漠与山谷之间的蓝色湖泊——卡普恰盖。那是一处不靠海却拥水的梦,一座被阳光亲吻、被水意洗涤的小城。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在第498页上郑重写下:
“这一章,是湖水挽留旅人步伐的低吟,是一个被记忆和现实同时托举的边城之梦。”
列车缓缓驶入卡普恰盖站,站台简朴,湖风吹来,一股淡淡的草木与湿土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下车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一种久违的安宁包裹。
踏上湖边石道,晨光在湖面洒下点点银白,那是黎明最初的语言。孩子们在水边踢水嬉笑,一位老者坐在摇椅上钓鱼,身后是一排斑驳的苏式别墅——红瓦、白墙,屋檐下挂着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仿佛是在回忆旧时光的语调。
我走入其中一栋旅舍,墙上依然留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标语与老照片。旅舍主人是一位老太太,眼神温和,声音轻轻,她说:“我年轻时曾在水利局工作,亲眼看着这片湖从干涸的河谷变成今天的模样。”
湖是她的青春,也是她的余生。她将手中一枚雕着苹果花纹的木梳递给我,说:“这是那年春天,一位工程师送我的。”我接过那木梳,心里一阵发紧,仿佛那段被阳光泡过的日子,从一根木梳的齿缝里重新流淌了出来。
我问她:“你还记得他吗?”她笑了笑,指了指窗外的湖面,“他走得比湖还早。”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窗边,久久地看着湖水的波光发呆。那一刻,我意识到,不是所有深情都能等到回响,但它们却永远存在过,像湖底沉淀的石子。
湖的另一端,有一处常年无人问津的浅滩。据说那里埋着一个被湖水吞没的村庄。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与一位叫图尔根的青年结伴前往。他是哈萨克族人,皮肤黝黑,话不多,却笑容诚恳。
我们踩着干涸的泥沙深入湖滩,不久后便看到几块突出的地基与残破的墙角,还有一段倒伏在泥中的旧铁路轨。图尔根站在那铁轨前说:“我祖父曾在这里的驿站工作,那时这里有集市、清真寺、教堂,还有学校。”
我半蹲下身,抚摸那锈蚀的铁轨,忽然听到风中仿佛有孩童的笑声与驼铃的清响。那一刻,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湖底埋着的不只是石头。”图尔根轻声说,“还有一个时代的心跳。”
我们席地而坐,看着湖水一寸寸地涨起,阳光倒映在波纹里。我突然明白,每一次沉没,并不意味着被忘记。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尚未被淹没的村庄中,周围人来人往,有人喊我名字,有人递我馕饼。梦醒时,我泪痕未干,却觉得心被填满。仿佛那个梦,是另一个自己在时光里留下的回音。
第二天清晨,我走入湖城后街,一片喧闹却不失温度的老市集在晨光中苏醒。街道两旁摆满了干香草、手工编织袋、熏制的湖鱼与蜂蜜瓶。一位头戴红巾的老妇人招呼我:“旅人,来点月神草,泡茶清心,烧香安魂。”
我接过她递来的香草,一股清冽甘草混着薄荷的香气涌入鼻腔。她低声补了一句:“这草,是湖神的眼泪晒干的。”我一愣,心底竟泛起一阵无名的敬意。
街角那家油布棚下,有个老木匠正雕刻一只湖鸟形状的风筝。他说,过去每年春风起时,孩子们都会放风筝,放的是愿望,不是玩物。
“有人在风里写了爱情,有人在风筝背面藏了怨言,还有一个小女孩,把母亲的照片贴在风筝上,让她在天上看见自己。”老木匠的语气轻得像一缕尘土,但我听出了沉甸甸的分量。
我站在这人间烟火中,感觉自己成了一块温热的面包,被这个城市的空气轻轻抚摸着,渐渐松软。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旅途不是在寻找远方,而是在接纳陌生中的某种熟悉。
黄昏时,我独自前往湖畔最高的一块岩台,搭起三脚架,准备记录下这座城市最温柔的一刻。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湖水随之变幻颜色,从晶莹剔透到橘红辉映,最后沉入紫蓝之境。
湖面安静如镜,倒映着天边的霞光与水鸟飞掠的弧线。而我,站在镜头后,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所有纷扰都在这一刻归于宁静。
我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卡普恰盖。”不是对风景,而是对一种在此刻获得的完整。
夜里回到旅舍,老太太坐在院中烧水煮茶。我向她道别,她微笑着说:“你不是来过一次,而是回来了。”我愣住。
她继续说:“每个来过这里的人,其实心里早就种下了湖的种子。总有一天,会回到水边来找自己。”
我望向湖的方向,夜雾升起,湖心微光如梦。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写下:
“卡普恰盖,不是一段旅程的终点,而是记忆湖面上一只倒映过自己影子的白鸟,它振翅那一刻,便永远留在了心里。”
清晨五点,我背上行囊离开旅舍,天边泛出淡金色。我最后望了眼湖水,它依旧平静,却仿佛在目送我远行。
列车缓缓启动,驶出小镇之时,我望见湖畔有一排新植下的小树苗,仿佛在等待下一场雨水的浇灌。那是一个开始的象征。
下一站,是阿尔金埃姆尔国家公园。那里有会“唱歌”的沙丘、藏在石缝中的野花,还有被风吹出回音的红岩峡谷。
我知道,那将是另一章的开始。脚下沙粒已开始颤动,而我,准备好去倾听热风的低语。
旅程未完,梦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