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那座孤独的烽火台只剩下一个突兀的黑色剪影,贴在暗蓝色的天幕上。仔细看去,台顶偶尔有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光芒微微一动,那是其内部未燃尽的余灰仍在挣扎,如同这场大战后所有人心中未能熄灭的余烬。
范县不失,赵俊当是首功。马清一想到赵俊就有些感动也有些内疚,他说过战后要亲自去接赵俊,他要和他喝个痛快。
他手扶腰间的刀柄,转身朝着通往内城的狭窄斜道走去。方信、阿奇、方琦、袁通、汪苍和王诚几人下意识地移动脚步,想要跟在他身后。
“你们别跟着。”马清忽然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眼睛在他们每一张写满关切和疲惫的脸上缓缓扫过。
“阿清,我和你去。”袁通紧绷着面部肌肉,向前迈出坚实的一步,挡在众人之前。
在这几个人中,只有他知晓马清与赵俊之间复杂的过往与过节,他的担忧最为具体和深切,眼神中充满了阻止的意味。
“不用了,”马清冲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和赵俊…好好聊聊,说些积压已久的心里话。你在旁边,反而不合适。”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袁通坚实的臂膀,随即不再多言,转身踏下了昏暗的斜道。
城门口,一名精干的士兵举着火把,牵着神骏却略显疲惫的大鼻孔,安静地等候在路边。
道路中央,担架不停穿过城门,不断往下滴落鲜血。在近三丈宽的青石板路面上,已然汇聚成一条断续、黏腻的暗红色通道,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发出幽幽的光泽。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从这条血道上弥漫开来,与空气中来回晃动的火把所散发的、油腻腻的松油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战后特有的、令人胃部翻搅的作呕气息。
马清甩着手快步走到城门口。大鼻孔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亲昵地冲他低下头,打了两个沉重的响鼻。郎玮和那名浓眉县吏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坛酒和那只装满酒觞的布袋牢固地捆在马鞍后面。
马清从士兵手中接过缰绳,左脚熟练地踩入马镫,一个翻身,稳稳定在了马背上。
“府君,”郎玮拍了拍马鞍后那两坛酒水,昂起头,被跳动的火把映得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情绪,“我…我什么时候带人上来接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用了。”马清对他摇了摇头,露出淡然的笑容。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川流不息的担架和忙碌的人群:“你看,你刚接下这县令的重任,就遭遇如此恶战,城内百废待兴,伤亡亟待安置,还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郎玮的嘴角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似乎还想坚持什么,但看着马清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他最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清不再多言,他弯腰伸出左手接过士兵手上的火把,右手提起缰绳轻轻拍了拍大鼻孔的脖颈,双腿微微一夹马肚。大鼻孔会意,迈开步子,以一种沉稳的慢跑向前行进。
马清的身躯随着马背起伏,穿过高大的城门洞,经过那架设在血染护城河上的厚重吊桥。出了城,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稍稍吹散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右手轻轻拨了拨缰绳,大鼻孔仿佛完全懂得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悠长而似乎洞悉一切的嘶鸣,转身踏上了通往东北方向那条荒凉的小路。
在远近零星火把的映照下,马清和他胯下的大鼻孔在地上投下淡淡而摇曳的重影。随着大鼻孔驮着他渐行渐远,逐渐远离了城下的火光,周遭陷入更深的黑暗,只剩下他手中那支火把,在身后地面上投射出一人一马清晰而孤独的移动黑影。
道路两旁,一行行、一丛丛高矮粗细各异的树木,在夜风的吹拂和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枝桠摇曳,影影绰绰,宛如无数表情各异、沉默不语的旁观者,它们一边凝视着这位深夜独行的不速之客,一边缓缓地从他左右两边走过,没入身后的黑暗之中。
大约行出三里地,一片茂密的树林突兀地挡住了去路,漆黑的树影如同高墙。马清轻轻收紧缰绳,放慢了马速。“哒,哒,哒,哒…”清脆而孤独的马蹄声,一下下敲击着寂静的黑夜,显得格外响亮。
大鼻孔顺从地沿着火把光芒推开的一小片光明谨慎前行。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在火光的边缘,一条被荒草几乎淹没、通往山上的狭窄小径,终于露出了隐秘的入口。
马清举着火把,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拉着缰绳往前走了几步,火把的光晕在边缘处照亮了入口旁一棵直径约六寸的树干。他将火把用力插进松软的泥土里,然后将马缰绳在粗糙的树干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牢固的结。接着,他从马鞍后取下一只装着混合干草和豆子的网袋,仔细地挂在大鼻孔的脖子上。
然而,大鼻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低头咀嚼美食,只是抬起那双温顺而通人性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马清,瞳孔中映照着跳动的火光,流露出不舍与不安。
马清心中微动,但并未停留。他转到马鞍后,先将一坛沉甸甸的酒水扛上右肩,又将那只装着酒觞的布袋挎在左肩。
套着食袋的大鼻孔扭过长长的脖颈,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马清,一双大马眼依旧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无声地挽留。
他心中一软,伸手用力拍了拍大鼻孔覆盖着红色鬃毛的额头,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大鼻孔,听话,好吃好睡,明天我就回来。”说完,他从地上拔出火把,深吸一口气,转身踏进了那条幽深的山间小径。
小径上铺满了层层枯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看来时常有放羊人、樵夫或猎人行走,路面被踩得硬邦邦的。马清借着火把推开的重重黑暗,开始向山上攀登。他感觉每向上跨出一步,都仿佛是在做一个弓步前行,这清晰地表明这条路坡度很陡,也意味着这确实是一条能相对快速直达山顶的捷径。
这座山海拔并不算高,不到九十丈,但身上背负着两坛近三十斤重的酒水,依然让他感到有些吃力。然而想到即将与赵俊痛快畅饮,好好敞开心扉痛聊,马清的心头便是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能抵达那座孤独的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