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轻的骑兵似乎摔断了腿,脸色惨白,无法站立,只能由伤势较轻的都尉和另一名年龄稍大的骑兵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艰难地拖着向马清这边挪动。
“马官人啊,”石勒看着这一幕,不停地摇着头,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伸出右掌,在自己、马清的马以及艰难挪动的都尉三人之间比划了一下,最后指向被马清牢牢控制的支雄,“你看,我放了你的宝马,现在又放了你的兄弟。你是不是也该讲点信用,把我的兄弟支雄还给我了?”
马清心中冷笑。他太清楚了,石勒自幼贫苦,历尽世间炎凉,能一步步成为搅动天下的枭雄,靠的是对利益的精准算计,而非虚无缥缈的情义。与此人打交道,手中必须握有实实在在的筹码,打感情牌毫无意义。
“哦?”马清故作恍然,低头看了看一脸不屈的支雄,“这位兄弟叫……?”他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的棋该怎么走,闲聊是拖延时间最好的方式。
“我叫支雄!”金发羯人猛地一扬脖子,毫不畏惧地瞪着蓝眼睛,他虽然是俘虏,但语气却依旧粗豪,“官人不记得我了?我差点被你那位小兄弟一箭射死!”他指的是当初在朝歌城外,方信差点误伤他的事。
这支雄倒真是条直爽汉子,马清想着,对着支雄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就在这短暂的对话间,一个大胆的计划突然在他脑海中闪过,迅速变得清晰。
他转过脸,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目光如炬般牢牢锁住石勒:“石勒兄!”他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的,“你我虽然只在朝歌城外有过一面之缘,却也堪称相见甚欢。我那时就看出,你绝非池中之物,不甘久屈人下。如今看来,我眼力不差,你果然拥有了这千军万马。”
他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把回忆从胸腔里挤出,他手腕一翻,刀尖指向城墙——那里喊杀声如裂帛一般:“只是万万没想到,你我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刀兵相向,你死我活!”
城头上的鏖战仍在持续,呐喊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混杂成一片死亡的乐章。不断有身影如同断了线的破败布偶,从高高的城堞间坠落,重重砸在城墙根下早已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马清的手臂缓缓垂下,刀尖指地。他低下头,紧锁着眉头,牙关死死咬住,脸颊两侧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抽搐着,仿佛内心正经历着天人交战,情感与理智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拉锯。
他看得见石勒身后七名骑兵的轮廓,看得见那群人各有表情,有的面色铁青,有的若无其事,有的目光游离。他想在这样的关头,他必须把话说清楚且说得有力量,让对面听见,也让同伴听见。否则,错过此刻,便可能失去一切。
石勒将踩在树墩上的脚放了下来,握住刀柄的左手悄然换到了刀鞘上,右手则看似随意地微微抬起,实则每一个指关节都已绷紧,做好了瞬息之间即可拔刀出鞘的准备。战场枭雄的警惕,已刻入他的骨髓。
那名刚从墨仁铁鞭下侥幸逃脱的红胡子羯人,惊魂未定地瞪着眼睛,提着出鞘的弯刀,小心翼翼地挪到石勒身侧,充满敌意地盯着墨仁。
墨仁则如山岳般屹立不动,一双沉重的铁鞭在胸前微微晃荡,为了保持肌肉的最佳状态,他不时细微地变换着重心,那双铜铃大眼扫视着对方每一个可能的异动。
都尉和那名年纪稍大的骑兵艰难地架着受伤的同伴,终于挪到了马清身边。
经验老到的都尉用眼神示意,三人移动着,与马清、墨仁构成了一个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的半圆,巧妙地将俘虏支雄围在中心,同时也封堵了他任何可能逃脱的路线。
圈子外围,大鼻孔昂着它那蛇一般精巧的脑袋,警惕地挺立着,仿佛也是这防线的一部分。
石勒身后,七名骑兵同时驱动战马,悄无声息地以他为核心扩散开,形成一个更具压迫感的扇形阵势。两名持长槊的骑兵将冰冷的槊尖对准了马清五人;三名持刀的、一名持斧的、一名持短柄铁锤的,则纷纷将兵刃抬起至腰部——那是既能完美防御又能瞬间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位置。
那面醒目的红色大旗也在此时移动过来。掌旗的是一名脸色褐中透黄、上嘴唇留着整齐梯形黄胡子的高大羯人壮汉,旗帜在他手中猎猎作响,仿佛有生命一般。
放眼更广阔的战场,东西两翼两里外,羯人的骑兵已完全展开阵型,东边约两千骑,西边至少一千骑,如同巨大的黑色钳臂。更后方,烟尘滚滚,两千步兵正以密集的队形向着城墙方向稳步推进,沉重的脚步声隐隐传来,大地为之微颤。
马清感觉时间像被压缩成一根弦,弦快断了。若这两千步兵一旦加入冲击,范县城即便有再多英雄,也难以扛住那股人海的压迫。
马清沉默了大约三个弹指的时间,每一瞬都仿佛被拉得极长。最终,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天大的决心,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弥漫的血腥与杀戮之气都吸入肺中再转化为勇气。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石勒脸上,声音里有命令的急迫,也有朋友间最后的恳请:“石勒兄!听我一言,快走!赶快离开这里!”他将头朝着北面的方向用力偏了一偏,那是黄河的方向,“再耽搁片刻,你们就真的来不及了!到时想走都走不脱了!”
石勒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扭头再次望向城墙方向,仔细审视着。
城头上,相比那些死气沉沉、偶尔才无力晃动一下的晋军赤色和黄色旗帜,代表羯人攻势的黑色狼旗确实显得更多,也更有活力地迎风招展着,似乎在宣告着进攻方的优势。
“兄弟,”石勒转回头,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马清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些。”他问得虽是轻声,但语气里藏着探究,像个在赌桌前下赌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