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伍度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歪着头,那张白皙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顽皮的神情,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马清,做了一个极具安抚意味、示意他不必紧张的手势。
“阿清,你看我,”他另一只手的食指,微微翘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柔软姿态,点了点自己身上那件葛布宽袖白衫,“我现在脱下这身官袍,暂时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主簿。今日登门,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与你马船岳叙旧闲聊的。”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声音也放得更柔和了些,“你我今日所言,皆是朋友之间关起门来的私下交流,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无第三人知晓。放心,放心!”那根翘起的食指在空中轻轻晃了晃,仿佛在画一个无形的保证圈。
马清脸上却立刻堆起一副受宠若惊又感激涕零的表情。
“伍公如此推心置腹,坦诚相待,马清若再藏着掖着,那就是不识抬举了!”他猛地挺直腰背,身体带着凭几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向着伍度那边大幅度地倾斜过去,几乎要越过矮几。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谦卑而热切地注视着伍度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掏心掏肺的真诚:“不瞒伍公,马清虽然侥幸认得几个大字,骨子里……其实还是个粗人!大老粗!”他自嘲地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这也是我马清平日里,就喜欢和伍公这样满腹经纶、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多亲近,沾沾文气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按在陈旧的案几上,支撑着倾斜的身体,又朝伍度的方向凑近了几分。
“所以啊,”马清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伍公您要是问我些行军布阵、冲锋陷阵、砍人脑袋的事,我马清保管能给您说得头头是道,子丑寅卯清清楚楚!可除此之外……”
他猛地缩了缩脖子,肩膀一耸,朝着伍度极其快速地、带着点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眼神里充满了“我一窍不通”的坦率和“您别难为我”的恳求:“那些弯弯绕绕、云山雾罩的事儿,马清这榆木疙瘩脑袋,是真真弄不明白啊!”
那瞬间的俏皮动作,与他英武的相貌形成强烈反差。
“哈哈哈……”伍度被马清这突如其来的鬼脸逗得开怀大笑。
他仰了仰头,伸出一根依旧白皙纤细、保养得宜的手指,虚虚地点着马清的鼻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和了然,“你呀你!马船岳啊马船岳!你这粗中有细,滑不溜秋的劲儿,真真是……让人又爱又恨!”那手指点动的姿态,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几分往日的柔媚。
笑声渐歇,马清脸上的戏谑瞬间收敛,如同川剧变脸般换上了一副严肃、庄重、甚至带着几分凛然的表情。
他挺直如松的腰背,双手按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直视伍度,声音也变得斩钉截铁:“不过,伍公,马清在此必须郑重表个态!”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半弧,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类似京剧武生亮相的指路动作,指尖坚定地指向厅堂前方的虚空,仿佛那里就是千军万马所指的方向。
他的动作刚劲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气势,语气却是半开玩笑的豪迈:“只要殿下一挥手!只要殿下的令箭一指!我马清,绝无二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马清觉得他必须向伍度表明态度,他只认司马乂,其他的人统统不认,也是在巧妙地堵住伍度的嘴:别想拿我当枪使,我只听殿下的直接命令!
那俏皮的动作,正是为了冲淡这番严肃表态可能带来的生硬感,显得既忠心耿耿又不失风趣。
“好!”伍度看着马清英姿勃发、豪气干云的模样,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让马清后背莫名泛起细微鸡皮疙瘩的、难以言喻的……炽热?
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也学着马清的样子,随意地挥了挥手:“你船岳如此爽快直白,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看这书信下方的批示,”伍度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封至关重要的书信上,将其朝着马清的方向轻轻一扬,麻纸发出哗啦的轻响,“相信以你船岳的眼力,早已认出了,这是祖家那位聪慧过人的小娘子的手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她的批示,自然……也等同于殿下的意思。殿下的意思,就是让度——我这个新任主簿,来全权拟定这东平太守的人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书信缓缓收起。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马清脸上,仿佛在展示一枚无形的权杖,宣告着自己手中这份新得的、举足轻重的权力。
马清心中了然,伍度这是在亮明身份,确立权威。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迎着伍度的目光,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这个简单的动作,既是承认了伍度话语的真实性,也是对他新任主簿权威的一种无声认可。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铜豆香炉中,沉水香的青烟依旧袅袅婷婷地上升、盘旋、消散,那清冷的香气与窗外越发燥热的蝉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
伍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马清,那双女人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仿佛在耐心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预设的陷阱。
马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手指在脸颊上用力挠了挠,仿佛那里真有难以忍受的瘙痒。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似乎在欣赏庭院里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耷脑的花木。时间仿佛凝固了,唯有香炉中的灰烬无声落下,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