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口湿冷的晨雾尚未散尽,初升的太阳在云层后透出苍白的光晕。
温州城防司令部所属的简易军用机场上,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隶属于军政部长陈诚的专机,如同归巢的巨鸟,缓缓降落在跑道上,卷起漫天尘土。
陆川一身笔挺的二级上将军常服,肩章上的三颗金星在薄雾中依旧醒目。
他亲自站在停机坪边缘,身旁是盛装打扮却难掩紧张与期盼的陈沐瑶。
她怀里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女儿陆麟,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长子陆麒。
小家伙好奇又有些怯生地躲在母亲腿边,看着那巨大的铁鸟。
舱门打开,舷梯放下。
当陈诚夫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口时,陈沐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强忍着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努力维持着司令夫人的端庄仪态,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瞬间泛红的眼圈,暴露了她内心的汹涌。
“娘!”
待母亲的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陈沐瑶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女儿快步迎了上去,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陆麒也松开了母亲的手,迈着小短腿扑向外婆。
“沐瑶!我的儿!”
陈夫人一把将女儿和外孙紧紧搂入怀中,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
她用力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脸颊,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
又蹲下身,紧紧抱住扑过来的小陆麒,在他稚嫩的脸蛋上印下无数个带着泪水的吻:“麒儿!想死外婆了!又长高了!”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陈沐瑶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身上,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慈爱与激动:“这就是麟儿?我的小乖乖!快让外婆抱抱!”
她小心翼翼地从女儿手中接过襁褓,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布满皱纹的脸贴着婴儿娇嫩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
陆川上前一步,向岳母郑重地敬了个军礼:“娘,一路辛苦了。”
声音沉稳,带着对长辈的敬意。
“子安……”陈夫人抬起头,看向这位已是统兵一方上将的女婿,眼中除了慈爱,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忧虑。
她点点头,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辛苦子安亲自来接。老头子他……公务实在缠身,走不开,让我带着小孙孙和沐瑶妹妹先过来,看看你们,看看孩子们。”
她的目光扫过机场周围肃立的卫兵和远处隐约可见的防御工事,欲言又止。
“家里都准备好了,娘,我们回家说话。”陆川敏锐地捕捉到岳母眼神中的复杂,沉声道。
吉普车驶离喧嚣的机场,沿着瓯江驶向城防司令部旁的陆宅。
车内,陈沐瑶紧紧依偎着母亲,仿佛要将这失散多时的温暖牢牢抓住。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陆麒的调皮捣蛋、陆麟的牙牙学语、温州的天气、新家院子里的花草……仿佛要将分别后所有琐碎的日常都一股脑儿倾诉出来,填补那漫长的思念。
陈夫人含笑听着,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抱着安静下来的小外孙女,目光却时不时掠过前排副驾驶座上女婿陆川那沉默而挺直的背影,眼底深处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色。
陆宅早已收拾得干净温馨。
炭盆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江南初春的湿寒。
当陈沐瑶终于安顿好母亲和妹妹,看着她们抱着小陆麟在暖和的客厅里逗弄,听着儿子陆麒兴奋地向外婆展示他的宝贝木坦克时,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娘,您和小妹还有小孙孙先歇歇,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我去看看厨房的汤炖得怎么样了。”陈沐瑶柔声道。
“好,好,你去忙。”
陈夫人慈爱地点头,目光却追随着女儿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通往厨房的回廊。
客厅里只剩下陈夫人、幼孙和妹妹。
小孙孙在陌生环境里有些拘谨,安静地玩着玩具。
陈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轻轻拍抚着怀中外孙女的襁褓,目光变得凝重而锐利。
她抬头看向一直沉默侍立在厅角的周卫国,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周副官,请陆司令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老头子交代的东西,务必亲手交给他。”
周卫国心头一凛,立刻应道:“是!夫人稍等!”
片刻后,陆川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他走进客厅,对岳母微微颔首:“娘,您找我?”
陈夫人没有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熟睡的小陆麟交给一旁的妹妹。
然后,她从贴身旗袍的盘扣内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薄薄的、用蜡密封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平平整整,没有任何字迹。
“子安,”陈夫人将信封递到陆川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嘱托,“这是老头子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他说……你看过就明白了。”
陆川双手接过信封。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蜡封和纸张的质感,心头猛地一沉。
他清晰地感受到岳母递信时,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有劳娘亲。”陆川沉声道,将信封紧紧攥在手心,那薄薄的信封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他没有在客厅停留,对岳母和姨妹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温暖的炭火气息和隐约传来的孩童笑声。
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散发着稳定的光芒。
陆川走到书桌前,没有立刻落座。
他站在灯影里,低头凝视着手中那个不起眼的信封。
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小心地揭开了那层冰凉的蜡封。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信笺。
他缓缓展开。
洁白的宣纸上,唯有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两个大字,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调防!”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只有这两个字。
墨迹浓黑,笔锋凝重而决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感,甚至能看出书写者落笔时那近乎崩裂的心绪。
陆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将纸张烧穿!
一瞬间,无数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般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涌!
岳父陈诚没有来!他选择了留在重庆!
他让岳母带着幼子幼女仓促南下,名为探亲,实为托付!是将最亲近的家眷送到他陆川羽翼之下寻求庇护!
而这封只有两个字的信……是岳父在绝境中向他传递的、用尽全部政治智慧与生命力量发出的警示与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