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蕾奇诺的世界观已经不复存在。它并非碎裂,也不是崩塌。碎裂的物体尚有残骸,崩塌的建筑仍留废墟。她的世界观是在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被直接抹去了存在的痕迹,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那颗在无数次阴谋、背叛与生死博弈中都能保持绝对冷静,能同时处理上百条情报并找出最优解的大脑,此刻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的混沌。
她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年轻人。雷内·德·佩特莉可。一个活在五百年前卷宗里的名字,一个化身为怪物的疯子,一个被她亲手击溃的意识聚合体。现在,他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躺在那里,呼吸平稳。时间被逆转了。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对她所认知的一切规则的最根本的否定。
她又看向身旁的男人。左钰。他收起了那个散发着绿色光芒的、眼型的神器。他的动作很随意,就像一个工匠在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后,将工具放回工具箱。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更没有施展了神迹之后应有的庄严。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只是用手指捻灭了一根蜡烛。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力量展示,都更让阿蕾奇诺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她一生都在追求力量,理解力量,利用力量。她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凡人力量的顶点,她以为愚人众执行官所掌握的权柄,已经触碰到了神明的领域。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幼稚。她像一个在沙滩上用沙子堆砌城堡的孩子,却亲眼目睹了一位神明,随手拨动了潮汐。
然后,她听到那个男人自言自语。
“说起来,我好像还不知道,那个吞星之鲸,现在到底躲在枫丹的哪个角落?”
鲸。一个简单的词汇,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她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薄膜,强行让她的思维重新开始运转。吞星之鲸。枫丹末日预言的根源。公子达达利亚失踪的真相。她接收到的所有信息,在此刻开始不受控制地串联。
她很清楚,那个战斗狂人,愚人众最年轻的执行官,绝对不会安分地待在梅洛彼得堡。如果他知道了那头巨兽的存在,他一定会去找它。他的人生,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构成的。而他与那头鲸的战斗,其产生的余波,必然会彻底搅动原始胎海,让那早已注定的末日预言,以一种完全失控的方式,提前降临。到那时,整个枫丹都将陷入被海水吞噬的恐慌与混乱之中。她的孩子们……即便身在枫丹廷,也无法从这场席卷所有人的灾难中幸免。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愤怒与恐慌的情绪,强行将她从那片认知的废墟中拽了出来。她必须回去。她必须立刻回到孩子们身边。
就在这时,地上的雷内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他醒了。
雷内的意识很模糊,像是在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海水下挣扎着上浮。他最后的记忆,是一片温暖的、充满了希望的金色。是和雅各布在自然哲学学院那间堆满了羊皮纸卷和炼金仪器的秘密实验室里,兴奋地讨论着“世界式”的最终推演。窗外是枫丹明媚的午后阳光,金色的光线透过高窗,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的馨香、墨水的微苦和炼金药剂那独特的、略带刺激性的味道。雅各布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和他一样,为了那个足以改写世界命运的伟大计划而燃烧着自己的一切。那是他生命的顶点,是智慧与理想交织而成的、最辉煌的瞬间。
可现在,他闻到的是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股浓郁的、潮湿的、带着一丝咸腥味的冰冷气息,仿佛他整个人都被浸泡在最深沉的海底。这里没有阳光,没有书香,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幽蓝。
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布满裂纹的木质天花板,而是一片闪烁着梦幻般蓝色光芒的、仿佛由固体海水构成的穹顶。无数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浮游生物,如同被禁锢的星辰,在穹顶之下缓缓飘过,构成了一幅静谧而又诡异的画卷。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像是沉睡了太久,肌肉和神经都变得迟钝而陌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是他自己的手没错。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他看到了。
一层几乎完全透明的、散发着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的薄膜,如同第二层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他的体表。这层薄膜完美地勾勒出他每一寸肌肤的纹理,却又带着一种非物质的、纯粹由能量构成的质感。他下意识地用指甲去刮,却发现那层薄膜坚韧得不可思议,指甲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一丝触感都没有。仿佛它根本不存在,却又真实地隔绝了他的身体与这个诡异空间的直接接触。作为一名顶尖的科学家,他的大脑本能地开始分析:这是一种能量护盾?还是某种生物性的角质层?构成它的能量是什么体系?为何能做到如此纤薄而又坚韧?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闪过,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用来解答的已知理论。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因为长久的沉睡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两个如同雕像般站立的身影。
一个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气质冰冷如刀的红发女人。她的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刃,那双异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冰,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虚空,仿佛她的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而又危险的躯壳。
另一个,则是那个让他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却又仿佛是这片空间本身一样无处不在的黑发男人。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身上没有任何元素力的波动,也没有任何强大的物理压迫感,但雷内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本能地战栗。那是一种面对未知、面对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存在时,最原始的恐惧。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迫感,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沉重无比。
“好了,任务完成,接下来咱们就离开吧。”那个黑发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很随意,完全没有理会雷内的疑问,仿佛雷内的苏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值得在意的插曲。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红发女人,后者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似乎还没有从某种巨大的、足以颠覆认知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雷内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感觉自己的后颈一紧。那个黑发男人手臂一伸,动作快得让他根本无法反应,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像拎起一只实验失败后准备丢弃的小猫一样,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禁锢了他全身,雷内想要挣扎,想要质问,却发现自己在对方面前,弱小得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他所有的智慧,所有的骄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被男人提着,跟在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红发女人身后,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们再次穿过了那片瑰丽而又诡异的海底通道。洋流在身边静静地流淌,无数发光的生物如同星辰般环绕。雷内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他是一个被绑架者,却又身处一个从未见过的、奇迹般的幻境之中。他试图用自己的科学知识去理解这一切,去分析这片空间的构成,去推算洋流的规律,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所学的一切,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
阿蕾奇诺机械地迈着步子。她的世界观已经不复存在。它并非碎裂,也不是崩塌,而是被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力量直接抹去了存在的痕迹。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那颗在无数次阴谋与博弈中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大脑,此刻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嗡鸣的混沌。她看着左钰提着雷内的背影,看着他那随意的、仿佛只是去邻居家串了个门的轻松姿态,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她那早已冰封的心脏都感到了刺痛。这个男人,他逆转了时间,他复活了死者,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用最蛮不讲理的方式,告诉她:你所认知的一切,你所为之奋斗的一切,你所承受的一切痛苦与宿命,在我面前,都不过是随手可以涂改的、无聊的文字。
很快,他们回到了格式塔的底部。当双脚重新踏上那熟悉的、由深色岩石铺就的平台时,雷内终于看到了一些他熟悉的东西。这座塔,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杰作,是他试图挑战命运、创造新世界的圣殿。他记得塔底这个巨大的、用以镇压原始胎海之力的水元素封印。他曾为了研究它,耗费了数年光阴,分析了上千份雷穆利亚的古籍,才勉强理解了其运行原理的一小部分。那是古代文明智慧的结晶,是他穷尽一生都未必能完全复制的奇迹。
他看到那个黑发男人走上前,甚至没有停顿,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下一秒,一个让雷内毕生难忘,也让他所有科学信仰彻底崩塌的景象,发生了。
那个在他记忆中复杂到极点、坚固到无法撼动的封印,便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汇聚成型。并非简单的能量修复,而是从最底层的规则层面进行重构。无数玄奥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符文,凭空在空气中浮现,它们并非提瓦特大陆上任何已知的文字或符号,每一个符文都仿佛蕴含着一条完整的物理法则。它们如同被一位无形的、技艺最高超的指挥家所操控的乐队,以一种完美而和谐的方式,相互交织、排列、组合,最终构成了一个比他记忆中那个原始封印还要稳固、还要复杂、还要强大的崭新封印。下方那股汹涌澎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原始胎海之力,在这座新的封印面前,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绵羊,被彻底镇压,再无一丝一毫的泄露。
雷内的眼皮控制不住地狂跳。他感觉自己的科学观和世界观,正在被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蛮不讲理的力量,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他一生都在追求用理性的公式去解读世界,去预测未来,他相信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可以被计算的规律。可眼前这个男人,他没有使用任何仪器,没有进行任何计算,他只是挥了挥手,就创造出了一个超越了他毕生研究成果的、神迹般的造物。
这不是科学,这不是炼金术,这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魔法体系。这是一种……创世的力量。
雷内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烧毁的精密仪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他的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那层金色的薄膜也随之消散。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那个试图成为新神的计划,在真正的“神明”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他不是挑战者,他甚至连一只稍微强壮点的蝼蚁都算不上。
“请问……”雷内颤抖着声音,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二位究竟是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钰转过身,看着这个满脸写着惊恐与茫然的天才科学家,摇了摇头。用语言解释五百年的沧海桑田,解释一个疯子的自我毁灭,实在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更喜欢高效、直观、且能带来足够震撼的解决方案。
他再次打了个响指。
一道巨大的光幕,凭空出现在了坚实的墙壁上。它并非由任何实体构成,而是纯粹的光与影的交织,边缘闪烁着细微的、如同星尘般的金色粒子。光影流转,开始播放一段影像。
雷内怔怔地看着光幕。五百年前的枫丹就已经有了映影机,他对这种信息呈现方式并不陌生。但他的科学直觉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眼前这个东西,与他所知的任何光学原理都毫无关系。这是一种……直接在空间中投影现实的魔法。
光幕上,第一个出现的画面,是他自己。年轻,充满朝气,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理想的光芒。他看到了他和雅各布在自然哲学学院那间堆满了羊皮纸卷和炼金仪器的秘密实验室里,为“世界式”的又一次推演成功而兴奋地击掌。窗外是枫丹明媚的午后阳光,他甚至能回忆起空气中那股旧书的馨香和墨水的微苦。
画面流转,他看到了他们如何组建水仙十字结社,看到了最初的追随者们眼中那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眼神。他看到了他们如何用《揭示之-书》,将末日的恐惧种入人心,再以救世主的身姿,收获他们虔诚的信仰。
然后,阿兰出现了。画面中的阿兰,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激烈的争辩,再到最后的失望与痛苦。雷内看到了阿兰转身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那背影,像一把刀,插在了他记忆最深处。
紧接着,是卡特。他看到了那个善良而又懦弱的助手,在病榻上被罕见的恶疾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看到了自己冷静地向阿兰提出那个疯狂的改造计划,看到了阿兰眼中那激烈的反对与挣扎。最后,他看到了卡特自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深渊的力量被注入,然后是彻底的失控。画面无比清晰,他看到了卡特在极致的痛苦中,身体组织如何崩溃、融化、扭曲,最终变成一滩无法名状的、蠕动的血肉。而画面中的自己,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对于实验失败数据的冷静记录。
他看到了自己最终的疯狂。在与阿兰彻底决裂后,他将自己沉入了那片冰冷的、象征着一切终结与开始的原始胎海。他看到了自己的肉体在无尽的深蓝中消融,意志却在痛苦的撕裂中无限膨胀,试图成为那个足以容纳所有枫丹人灵魂的新世界。
然后,视角变了。
他看到了那个红发女人,阿蕾奇诺。她如同从炼狱中走出的死亡女神,每一次攻击都精准、致命。他感受到了那柄燃烧着血色火焰的巨大镰刀,将已经变成怪物“纳奇森科鲁兹”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斩碎。那并非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生命本质被剥离、存在被否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感受到了“生命之契”的力量,如何像跗骨之蛆般阻止着他的愈合,让他那引以为傲的不死之身,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谎言。
最后,他看到了那个黑发男人,左钰。他看到了他如何用那颗散发着璀璨绿光的宝石,逆转了时间。他看到自己那庞大而又丑陋的怪物身躯,在绿光中被解构、被还原。他看到那上百个与他融合在一起的、痛苦的灵魂被一一剥离,化作光点消散。他看到了血肉、骨骼、皮肤……属于人类的构造以一种完全违背了生命与自然法则的方式,凭空生成、重组、复原。
一幕幕的影像,如同最锋利的凌迟之刃,将他五百年的记忆,连同他所有的骄傲、理想与疯狂,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原来,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原来,他所谓的救世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可悲的笑话。他穷尽一生去追寻世界的真理,试图用公式去定义神明,结果却被一个真正的“神明”,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像对待一件失败的实验品一样,随意地重塑。
趁着雷内消化这残酷真相的功夫,左钰和阿蕾奇诺在一旁开始了交谈。
“好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左钰的声音很平静。
“我一会儿带着雷内去见那维莱特。顺便,也让他和雅各布聚一聚。”
阿蕾奇诺终于从那片认知的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锐利,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女人只是一个幻觉。
“也好。”她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两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我也需要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她需要时间,去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观,去重新评估这个男人的存在,以及它对整个提瓦特,对愚人众,对她自己的“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了,”左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公子达达利亚现在应该已经和吞星之鲸碰面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打起来。不过目前来看,应该还没打起来,或者只是刚刚对上。”
阿蕾奇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哦?怎么讲?梅洛彼得堡里的公子,已经见到吞星之鲸了?”
“差不多吧。”左钰解释道,“之前公子在梅洛彼得堡失踪,实际上是他自己想办法从下水道溜出去了。因为那头鲸鱼总是在他梦中出现,所以他按捺不住,主动去找那头大鲸鱼了。”
听到这个解释,阿蕾奇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了荒谬、无语与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情绪。
“所以,这就是他失踪的真相?”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亏我还真情实感地担心了一下这位同事的安危。”
“不是,”左钰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纯粹得像是在观察什么新奇的生物,“你们愚人众执行官之间,也会相互担心?”
阿蕾奇诺冷哼了一声,她别过头,看向别处,似乎不愿意与左钰对视。
“执行官也是人。至少我和罗莎琳的关系就不错。”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冷了一些,“至于公子……那纯粹是为了维护至冬与枫丹两国的关系罢了。”
她当然不会告诉左钰,执行官内部的关系远比外界想象的要复杂。他们是同僚,也是最直接的竞争者。彼此之间充满了猜忌、利用与无休止的权力斗争。像“博士”多托雷那样的疯子,更是所有人的眼中钉。所谓的担心,更多的是担心某个愚蠢的同僚,会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事,而破坏了整个愚人众的计划,或是牵连到自己的利益。她与罗莎琳的“关系不错”,也是建立在相互的实力认可,以及在某些议题上有着共同利益的基础之上。那是一种冷酷的、基于现实的盟友关系,与真正的友情,相去甚远。
“说起来,”阿蕾奇诺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罗莎琳之前与我会面时,还提起过你。好像在说……你曾经答应了她什么事情。”
“哦,那个啊。”左钰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是答应她找机会帮忙复活鲁斯坦。鲁斯坦,你应该知道吧?”
复活。
又是复活。
阿蕾奇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这个男人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像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他复活雷内,逆转了五百年的时光。现在,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出,要复活另一个死去了五百年的、蒙德的英雄。
她感觉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处在一种“震惊-麻木-再次震惊”的死循环里。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个男人力量的上限时,他都会用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再次击得粉碎。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连左钰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试图理解这一切。如果死亡可以被轻易逆转,那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历史可以被随意改写,那他们所为之奋斗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冰之女皇陛下收集神之心,试图反抗天理的宏伟计划,在这个可以随意复活死者的男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鲁斯坦,我知道。罗莎琳跟我提到过。”良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烈日下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
左钰看着她那副样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带来的冲击。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有些怀念的、近乎于感叹的神色。
“想一想,这还是在蒙德的时候跟她提的事情。不知不觉,也过去三年了啊。”
三年。
对于一个动辄以百年为单位思考历史的执行官来说,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左钰而言,这三年,似乎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漫长的旅程。阿蕾奇诺从他那短暂的追忆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神明的、属于“人”的情感。
这让她感到,比他那深不可测的力量,更加的……无法理解,也更加的危险。
光幕上的影像彻底消失了。墙壁恢复了原本冰冷的岩石质感。
雷内瘫倒在地上。他的双眼失去了焦距。他只是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面,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些破碎的词句。
“无用功……全都是无用功……”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左钰走上前去。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塔底显得很清晰。他停在雷内身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很随意,像是在叫醒一个睡过头的学生。
“行了,别在这长吁短叹的了。”
左钰的声音将雷内从自我否定的深渊中拉了出来。雷内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恐惧、茫然与最后一丝求知欲的眼神看着左钰。
“想来你也知道,原始胎海之水的威胁,我有办法解决。”左钰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所以,你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科研好了。毕竟,你也是枫丹科学院五百年来最天才的科学家,留着你,还是有用处的。”
左钰的话让雷内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天才?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像是一种极致的讽刺。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现实。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困惑。
他问道:“既然你将我恢复了,那为什么……不将那些被我,不,被纳奇森科鲁兹吞噬的其他人也一并恢复呢?”
左钰撇了撇嘴。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然。
“将他们变成纯水精灵并吞噬意识的又不是我,而是你,我为什么要为你擦屁股?”
他的声音很冷,像冬日里最坚硬的冰。
“再说了,他们与你融合后,意识本就所剩无几,从你身上剥离后,自然就消散了。”
雷内听了这话,沉默了。他无法反驳。那份罪孽的源头,终究是自己。他不知道,左钰完全有能力将那些研究员的灵魂保住并恢复人身。左钰只是懒得去做。那些人追随雷内,并非为了拯救枫丹,而是为了成为“神”。他们的动机不纯。左钰自然不会为这些人的野心浪费自己的力气。
阿蕾奇诺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的大脑还在试图处理刚才发生的一切。时间倒流,死者复生。这个男人,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重塑她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知。她看着左钰对雷内说出的那些冷酷的话,心中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她反而觉得,这才是合理的。无缘无故的仁慈,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合理。这个男人,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准则或许与世俗的道德无关,但它确实存在。这让她感到了一丝安心。一个有准则的、不可控的力量,总比一个纯粹混乱的、不可控的力量要好预测一些。
“好了,走吧。”
左钰不再多言。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他直接发动了群体传送。
一阵强光闪过。格式塔底的压抑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枫丹廷午后温暖的阳光和街道上嘈杂的人声。
三人直接出现在了枫丹廷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雷内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变换惊得踉跄了一下。他看着周围那些他不认识的建筑,看着街上行人那些他看不懂的服饰,眼中充满了更深的茫然。五百年的时光,将他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陌生的风景。
左钰没有理会雷内的失魂落魄。他看向身旁的阿蕾奇诺。
“我先把她送回去。”左钰说道。
阿蕾奇诺点了点头。她现在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去消化今天所接收到的、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精神崩溃的信息量。
两人朝着壁炉之家的方向走去。雷内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跟在他们身后。
很快,他们来到了壁炉之家的门口。那栋熟悉的建筑,让阿蕾奇诺那颗一直处于剧烈动荡中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就送到这里。”左钰停下脚步。
“嗯。”阿蕾奇诺应了一声。她看着左钰,那双冰冷的异色眼眸里,情绪复杂。她想问很多问题。关于那个绿色的神器,关于复活鲁斯坦,关于他血脉中的诅咒。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也没有资格去问。
“你……”她最终只是吐出了一个字,然后又沉默了。
“放心吧。”左钰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笑了笑,“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至于你的孩子们,暂时不会有事的。”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依旧浑浑噩噩的雷内,径直走向了沫芒宫的方向。
阿蕾奇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她站了很久,直到菲米尼从壁炉之家里跑出来,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父亲’,您回来了。”
阿蕾奇诺低下头,看着菲米尼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她那总是冰冷的眼神,在那一刻,柔和了一丝。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道。
与此同时,沫芒宫,最高审判官办公室。
室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维莱特正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他没有看任何文件。他的双手交叉支撑着下巴,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此刻正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似乎在消化着什么庞大到足以撼动他认知的信息。
在他的对面,那张待客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身穿紫色华服的男子。正是先行一步赶来的雅各布。他已经将自己与雷内五百年来所谋划的一切,那些关于“世界式”、关于深渊之力、关于水仙十字结社的疯狂计划,毫无保留地向这位枫丹的最高审判官全盘托出。
那维莱特听完了雅各布的叙述。他沉默了很久。作为水龙王,他能感觉到雅各布话语中的真实性。一个横跨五百年的阴谋,一个试图窃取神明权柄的凡人。这个计划的疯狂程度,让他都感到了一丝心悸。
“叩叩叩。”
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办公室内的沉寂。
“请进。”那维莱特沉声说道。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威严。
门被推开。美露莘艾菲探进一个可爱的小脑袋。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那维莱特大人,左钰先生和一位不知名的先生来了,说要见您。”
听到“不知名的先生”这个称呼,沙发上的雅各布身体猛地一震。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知道,是雷内来了。那个他追随了一生,既是挚友也是梦魇的人,来了。
那维莱特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左钰。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不可预测。他竟然把雷内也带来了。
“好的,请他们进来。”那维莱特的声音依旧平稳。
办公室的门被完全打开。左钰和雷内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哟,那维莱特,好久不见啦!”
左钰一进门,就熟络地打着招呼。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来邻居家串门,完全无视了办公室里那凝重的气氛。
“最近怎么样?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是抑郁了?”
那维莱特的眉毛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好久不见?他很清楚地记得,几天前,在旅行者荧和派蒙进入梅洛彼得堡之前,他们才刚刚见过面。这个男人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与常人不同。
“是啊,好久不见,大概有三天吧。”那维莱特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什么感情的语调回应道。他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目光越过左钰,落在了他身后的雷内身上。
“左钰先生这段时间可好?”他问道,视线却没有离开雷内。
“好,好得不得了。”左钰哈哈一笑。他侧过身,将身后的雷内完全暴露在那维莱特和雅各布的视线中。
“这不,给你带了个人过来。”左钰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有趣的展品,“你们三个慢慢聊哦,我先走了。”
他说完,直接一个闪身,将还有些不知所措的雷内推到了办公室的中央。他自己则在原地化作一道闪烁的光芒,干脆利落地消失在了办公室里。没有一丝能量残留,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看着这来去如风的操作,那维莱特也是一阵无语。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像一阵无法预测的狂风,卷起滔天的波澜,然后又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让别人收拾。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眼前的两人身上。
雷内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他看到了沙发上的雅各布。他的挚友,他唯一的同伴。雅各布的脸上没有了深渊力量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只是比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重逢的喜悦,有过去的愧疚,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雷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维莱特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缓步走到神情复杂的雷内面前。他没有立刻开始审判,也没有质问。他只是伸出了手。
他的声音庄重而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好,我是枫丹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想必这位,就是雷内·德·佩特莉可先生吧。”
雷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渊渟岳峙的、如同大海般深不可测的气息。他又看了看沙发上那位熟悉又陌生的挚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茫然与悔恨都压在了心底。
他回应道:“是的,最高审判官大人,我就是雷内。”
他们三人将如何交流,左钰已经不再关心。
此刻的他,身影已悄然出现在了白淞镇的上空。
他悬浮在云层之下,俯瞰着下方那片宁静的小镇。镇上的居民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做着准备,炊烟袅袅,灯火初上。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末日一无所知。
无论公子达达利亚与吞星之鲸的战斗是否已经开始,这片枫丹地势最低洼的区域,都将是第一个被上涨的洪水淹没的地方。
左钰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双手,结了一个简单的印。
磅礴的、无法用任何已知理论来解释的混沌魔法之力,从他体内汹涌而出。这股力量没有颜色,没有形态,却比世界上任何存在都更加真实。
在他的意志引导下,这股力量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小镇周围的海域,渗入了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
一座巨大无朋的、肉眼完全不可见的、由最纯粹的法则与能量构筑而成的封印,在白淞镇的海平面之下,悄然成型。它并非一个简单的能量护盾,而是对这片区域空间与物理规则的直接改写。
这座封印,足以将任何程度的海水上涨,都死死地限制在安全线之下。除非天理亲至,否则,提瓦特大陆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打破。
做完这一切,左钰拍了拍手,仿佛只是掸掉了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看了一眼下方依旧宁静祥和的小镇,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迈勒斯、西尔弗,他们这次应该不用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消散在微凉的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