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靠窗的位置,光线稍显暗淡。陆沉独自坐在一张硬木圈椅里,身形依旧挺拔如标枪,仿佛这数月的伤病并未磨损这位寒渊关主将的铮铮铁骨。只是,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投向外面呼啸的风雪,又仿佛只是空洞地凝固在虚空某处。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眼上覆盖着的那块厚实的、浸透了浓烈药味的黑色眼罩。眼罩边缘,隐约可见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蜈蚣般狰狞的暗红色疤痕,蜿蜒爬向鬓角深处。
那是雪蟒垂死挣扎时,喷溅出的最后一口蕴含奇寒剧毒的毒液,瞬间腐蚀皮肉,直透颅骨。纵然有叶红棉倾尽药王谷珍藏的解毒圣药,也只能勉强保住陆沉的性命和左眼视力,这只右眼,连同周围大片被深度腐蚀的组织,终究是彻底坏死,只能剜去。
一只眼的视野,对一位需要时刻洞察战场瞬息万变、掌控全局的边关统帅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致命的盲区,意味着反应永远慢上半拍,意味着……他或许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亲自率领铁骑冲锋陷阵,守护这道国门。
叶红棉走到陆沉身边,动作轻柔地解开他眼罩的系带。一股混合着腐肉与浓烈药味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眼罩下,是一个深陷的、覆盖着暗红色肉芽组织的可怖窟窿,边缘的皮肤依旧呈现着不健康的青紫色,显示着寒毒仍未完全拔除。
纵使见惯生死的叶红棉,每次看到这伤口,眼底也忍不住掠过一丝痛惜。她取过药箱里调好的碧绿色药膏,用最柔软的羽毛刷蘸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狰狞的创面上。药膏带着刺骨的冰凉,触碰到新生的肉芽时,陆沉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剧痛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神经深处。
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身体都没有丝毫颤抖。只有那只完好的左眼,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里面翻涌着痛苦、不甘,以及一种被生生折断翅膀的雄鹰般的暴戾与绝望。
“将军的忍耐力,老身生平仅见。”叶红棉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意,手下动作越发轻柔,“寒毒已侵入骨髓深处,拔除需时日,万不可心急。这‘玉髓生肌膏’能助生新肉,压制寒毒,只是敷药时寒痛锥心……”
“无妨。”陆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简短的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多谢叶大夫救命之恩。”那只独眼缓缓转动,目光落在石昊磊和苏岩青身上,里面一片平静,看着王爷和苏公子恢复了,他心中也安慰不少。
叶红棉轻叹一声,不再言语,专注地处理伤口。叶青霜也停下了对苏岩青的按摩,屋内只剩下药膏涂抹时细微的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陆将军,可有好些了?”石昊磊穿戴好衣裳走了过来,看着陆沉被毁的面容和右眼,心中愧疚又心痛。
“王爷,属下已无大碍了。”陆沉沙哑着声音道。
“你且好生养着,本王一定尽力将你治好,陆将军这一次若不是有你,本王怕是····等我回京定要向皇兄给你请封。”
“谢王爷!”
就在这时,厚重的棉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金属冷光的手轻轻掀开。
一个身着深青色劲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是玄机阁少阁主,宇文殇。
宇文殇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在石昊磊恢复大半的健硕身躯上停留一瞬,掠过苏岩青龇牙咧嘴却生机勃勃的脸庞,最后落在陆沉那只被药膏覆盖的恐怖眼窝上,眼神微微一凝。
“见过王爷!”他对着石昊磊拱手道,又朝着叶红棉打过招呼,随即径直走到陆沉身前。
“陆将军。”宇文殇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平静无波,“您托付的‘那东西’,成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黑绒布包裹的、约莫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件,轻轻放在陆沉身旁的小几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陆沉那只完好的独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濒死的火山突然喷涌出炽热的岩浆!他猛地坐直身体,动作快得甚至牵扯到了眼部的伤口,但他毫不在意,布满厚茧的大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把抓起了那黑绒布包裹。
绒布被粗暴地掀开。
里面躺着的,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个结构异常精密的金属圆筒。圆筒通体哑光黑色,看不出材质,一端是平滑的镜面,另一端则连接着数层可以灵活伸缩、调整角度的精巧关节支架。整个物件线条冷硬,充满了冰冷的机械美感。
宇文殇俯身,动作娴熟地将金属圆筒末端的关节支架展开、调整角度,然后稳稳地卡在陆沉右眼那狰狞的窟窿边缘。冰冷的金属触碰到新生的肉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痛楚,陆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退缩。
宇文殇神情专注,如同在完成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他小心翼翼地调节着支架的松紧和角度,让那冰冷的金属圆筒完全契合在陆沉的眼眶骨上。当一切调整妥当,他轻轻按动了圆筒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小凸起。
“咔哒”一声轻响。
圆筒前端那平滑的镜面深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深海中某种神秘生物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陆沉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那只完好的左眼瞬间睁大到了极限,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僵在了椅子上。
“将军?”宇文殇微微皱眉,唤了一声。
石昊磊和苏岩青也察觉到了陆沉的异样,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叶红棉和叶青霜更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紧张地注视着。
陆沉对宇文殇的呼唤充耳不闻。他像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隔绝的状态。他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机械般的滞涩感,转动着。目光,或者说,是那金属圆筒前端幽蓝的光芒所“注视”的方向,扫过屋内燃烧的炭盆,扫过桌上青瓷茶盏细腻的纹理,扫过叶红棉鬓角一丝银发,扫过苏岩青腿上的药膏痕迹……最后,落在了石昊磊那张写满关切与威严的脸上。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意识深处!没有模糊,没有扭曲,甚至比他用完好的左眼看到的还要清晰、还要稳定!那幽蓝光芒仿佛穿透了血肉的阻碍,直接在他残存的视觉神经上,投射出了一个稳定、清晰、没有重影、没有盲区的全新世界!
不再是混沌的黑暗,不再是模糊的光影。是清晰的轮廓,是分明的色彩,是纤毫毕现的细节!
“嘶——”陆沉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浮出水面!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他数个月来用绝望和麻木筑起的堤坝!
“看见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巨大的震颤,“我……看见了!”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张开,颤抖着伸向面前的虚空。在他的“视野”里,那只手,皮肤上的纹理,指甲边缘的弧度,甚至指关节处细微的褶皱,都清晰无比!不再是左眼视野边缘模糊的轮廓!
“宇文阁主!”陆沉霍然转头,那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金属义眼死死锁定宇文殇,“此物……何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迫切的渴望。
宇文殇平静地迎视着陆沉那只冰冷而炽热的“眼睛”,缓缓吐出三个字:
“烛龙眸。”
烛龙,传说中开眼为昼、闭眼为夜的神只!
这名字,霸道而贴切!
“好!好一个烛龙眸!”陆沉仰天大笑,笑声嘶哑却充满了重获新生的狂放与不羁!那只冰冷的金属义眼幽蓝光芒闪烁,映照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竟有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威严!数月积郁的阴霾、绝望、暴戾,仿佛都在这狂笑中宣泄而出!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间甚至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将军!小心伤口!”叶红棉急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