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鄱阳·郡守府内
王琳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铺就的主位上,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锐利地盯着刚刚归来的使者——他那位脸上爬满刀疤的兄弟蔡定。
“大哥,我回来了!”蔡定咧嘴一笑,牵动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更显狰狞,“我去襄州见到了韦孝宽,按大哥您的吩咐,把咱们的意思,还有建康那边皇帝(陈霸先)和三吴士族闹得不可开交、后方空虚的情况,都跟他掰开揉碎说清楚了。”
王琳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他怎么说?”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汉国的态度,尤其是韦孝宽的态度,决定着他能否放开手脚。
蔡定嘿嘿一笑,语气轻松:“韦孝宽那厮,听了之后,就说了十个字:‘王公自便,我军无意东进。’ 听他那口气,挺平淡的,不像是在敷衍,倒像是真没打算趁着这机会过江来捞一把。”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还说,只要大哥您这边行事,不损害汉国在豫章等地的利益,不擅启大规模边衅,汉国乐见其成。”
王琳没有立刻表态,他生性多疑,尤其在这种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眯起眼睛,追问:“韦孝宽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何?有没有一丝迟疑,或者……眼中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需要从最细微处判断真伪。
蔡定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地说:“大哥,我盯着他瞧了半天。那韦孝宽,稳得很,脸上就跟那江边的石头似的,没什么波澜。他说‘无意东进’的时候,眼神都没飘一下,看样子是真没那个心思。至少目前没有。”
王琳听罢,心中一块石头算是暂时落了地,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又压了上来——汉国不出兵,不代表就全力支持他,更不代表会为他冒风险。他需要自己做出决断。
这时,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赵伯超见时机成熟,立刻跨步出列,声音洪亮,带着煽动性:“大哥!汉国既然无意干涉,这正是天赐良机啊!咱们在鄱阳的兄弟早就憋坏了!” 他环视堂下那些摩拳擦掌、眼中闪着贪婪光芒的将领们,“我收到最新消息,建康附近的存粮,都快让陈霸先为了打三吴士族给搜刮空了!他和那些地头蛇僵持在吴兴,我看用不了多久,粮尽就得退兵!此时建康防御必然空虚,正是咱们乘虚而入、直捣黄龙的大好时机!”
“赵兄弟说得对!”
“大哥!下令吧!”
“打进建康去!抢钱抢粮抢娘们!”
“陈霸先的老巢,不掏白不掏!”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叫嚣声,这群由昔日江寇、山匪、溃兵组成的将领们,被“建康富贵”这四个字刺激得双眼发红,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长江。
王琳看着这群嗷嗷叫的兄弟,心里却是一阵发苦,头大如斗。自家事自家知,他王琳能割据鄱阳,靠的是汉国在背后的暗中输血和地形的险要,绝非治理有方。名义上他还是南陈的鄱阳郡守,实际上,他这两万人马的粮草命脉,完全捏在汉国豫章太守黄法氍手里。
每半个月,黄法氍会准时送来一批粮草,数量掐算得极准,刚好够他这两万人马吃用半个月,绝无多余。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王琳如果想主动出兵,脱离鄱阳这个窝,这两万人马最多只有半个月的作战时间!
半个月内如果打不下建康,或者战事不顺陷入僵持,一旦汉国方面切断粮草供应,他这支军队立刻就会断粮,不战自溃!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虽有野心,却始终不敢真正扯旗造反、去碰陈霸先的主要原因——他输不起,他的本钱太薄,命脉不在自己手里。
赵伯超见王琳面露难色,沉吟不语,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他立刻用眼神示意站在队列中的李孝钦和陈文彻。
李孝钦心领神会,立刻出列,声音慷慨激昂,开始“劝进”:“大哥!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一直窝在这鄱阳湖畔,仰人鼻息,郁郁久居人下?兄弟们跟着大哥,刀头舔血,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搏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的前程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咱们拿下建康,大哥登高一呼,龙袍加身,咱们这些兄弟都是从龙功臣,拜将封侯,岂不痛快?!难道大哥就甘心一辈子当个看人脸色的‘鄱阳太守’?”
陈文彻也立刻跟上,语气带着一丝威胁和煽动:“是啊大哥!李二哥说得在理!咱们‘鄱阳兄弟会’能有今天,全靠兄弟们一条心!可要是大哥前怕狼后怕虎,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等陈霸先收拾完三吴士族,缓过气来,下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咱们!到那时,‘兄弟会’恐怕……还不如趁早散伙,各寻生路去!”
“李将军、陈将军说得对!”
“大哥!下决心吧!”
“咱们跟着大哥干!”
堂下众将的情绪被彻底点燃,纷纷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这些人大多没什么长远眼光,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和风险,被赵伯超三人一唱一和,都觉得攻打建康是条金光大道,王琳的犹豫成了阻碍大家发财的绊脚石。
王琳坐在上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众意”,心中五味杂陈。他是有野心,但那更多是割据一方、逍遥自在的土皇帝野心,从来没想过要去坐那烫屁股的龙椅,当什么天下共主。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治理一州尚且吃力,何况天下?但眼下,兄弟们的情绪已经被鼓动起来,他若强行压制,只怕真会如陈文彻所言,导致人心涣散,队伍不好带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奈和一丝被架起来的恼怒,换上一副“从善如流”的表情,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好了!兄弟们的心意,我王琳都明白!既然诸位兄弟都这般抬爱,信得过我王琳,愿意跟着我搏一场富贵,我王琳也不是孬种!”
众将闻言,脸上皆露出喜色。
王琳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实际问题,既像是探讨,也像是一种最后的谨慎试探:“不过,打仗不是儿戏。咱们若走陆路北上,首要难关便是建康西面的石头城!此城雄踞险要,易守难攻。一旦我军开始进攻建康,石头城守军与建康城内守军东西夹击,我军腹背受敌,胜算渺茫。不解决石头城,贸然进军,无异于自投罗网。诸位兄弟,可有良策?”
这个问题,正中赵伯超下怀!他为了完成“忽悠”王琳起兵、搅乱南陈后方的任务,早就通过秘密渠道,向汉杨津请教过对策。此刻,正是他展现“才智”、坚定王琳信心的关键时刻!
赵伯超眼中精光一闪,越众而出,胸有成竹地说道:“大哥所虑极是!走陆路,沿途城池关隘众多,必然拖延我军速度,等咱们慢悠悠打到建康,陈霸先恐怕早就回师了。所以,咱们不能走陆路!”
他顿了顿,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说出计划:“咱们走水路!尽起鄱阳战船,顺赣江而下,入长江,然后扬帆直扑建康西面的石头津!陈国水军主力,如今都集结在京口大营,防备汉国韦孝宽。石头津防御必然相对空虚。咱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石头津,就等于打开了石头城的水上门户!控制了石头津,石头城便成孤城,再难发挥夹击作用。届时,咱们是直接攻打建康,还是沿江而上夺取京口,切断陈霸先归路,或者北上扩大战果,都可以从容选择,主动权尽在我手!”
这番话条理清晰,听起来可行性极高,尤其是“避实击虚”、“直捣要害”的思路,很对这帮习惯了水上劫掠的“兄弟”们的胃口。
“妙啊!赵兄弟真乃再世小诸葛!”
“此计大妙!走水路,是咱们的老本行!”
“拿下石头津,建康就在眼前了!”
堂下那些大老粗们纷纷拍案叫绝,对赵伯超赞不绝口。自从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这三人来到鄱阳,凭着豪爽的作风、过人的“仗义疏财”和有意结交,很快就和这帮草莽出身的将领打成一片,威望日增。甚至有人给赵伯超起了个“小玄德”的诨号,说他仁义,吓得赵伯超连连摆手,直说“折煞小弟”,心里却暗笑这群蠢货好糊弄。
王琳听着赵伯超的计划,仔细琢磨,也觉得这法子确实比走陆路硬碰硬要高明得多,成功率似乎也高了不少。他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了。称帝?他没太大兴趣。但掏了陈霸先的老巢,抢夺建康的财富,扩大自己的地盘和影响力,这个诱惑他无法拒绝。而且,兄弟们都支持这个计划,他再犹豫,就真要失人心了。
“好!”王琳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霍然起身,脸上露出决断之色,“伯超此计甚合我意!传令下去,即刻集结兵马,所有战船准备,携带半月粮草,明日一早,兵发石头津,直取建康!”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王琳便率领着麾下近两万水陆兵马,乘坐大小战船,离开鄱阳老巢,顺着水道,如同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下游建康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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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吴兴郡·乌程县外
陈霸先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这位刚刚登基不久、志在整合国内的南陈皇帝,此刻面沉如水。案几上摊开的粮草账簿,显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军粮,快要见底了。
“陛下,各营存粮,最多还能支撑三日……”军需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陈霸先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吴兴郡那些星罗棋布的庄园坞堡,心中充满了愤懑与无奈。三吴士族,这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这次是铁了心要和他这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比耐心、比消耗。他们缩在坚固的坞堡里,凭借着多年积累的粮草,就是要拖垮他这支庞大的中央军。
每多耽搁一天,七万多大军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而他从建康及周边地区强行征调来的粮食,已经快要榨干了。继续对峙下去,不等士族武装出来决战,他自己的军队就要先饿垮了。
“不能这么下去了。”陈霸先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果断。他毕竟是乱世中杀出来的枭雄,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强攻不成,耗又耗不起,那就必须改变策略。一时的面子得失,比起军队的存亡和长远的统治,微不足道。
一个新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这次退兵,并非认输,而是战略转移。他看清了一点——作为皇帝,他掌握着中央政权,可以相对快速地集结动员军队。而这些地方士族,想要集结一次像样的武装,需要各家协调、动员庄客佃户,过程繁琐,耗时更长。那么,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差!
“朕可以随时再来,而你们……准备好了吗?”陈霸先嘴角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想明白这一点,他心中的郁结之气顿时消散大半,反而涌起一股掌控全局的畅快感。这次退兵,是为了麻痹对方,也是为了积蓄力量。下次,他要选择更突然的时机,更迅猛的速度,直接突入吴兴腹地,打这些士族一个措手不及!
“哈哈哈哈哈!”陈霸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营帐中回荡,带着一种释然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帐外的亲兵们面面相觑,不明白皇帝为何在准备撤军的沮丧时刻反而大笑,但听到这中气十足的笑声,他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至少,皇帝没有消沉。
当夜,陈霸先不再犹豫,果断下令全军拔营,七万多大军带着未能达成目标的遗憾和粮草将尽的紧迫,秩序井然地撤出吴兴郡,经丹阳,向都城建康方向退去。这是一次战略性的撤退,姿态虽稍显仓促,但主力未损。
而三吴士族的首领沈恪,在得知陈霸先退兵的消息后,站在乌程城头,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烟尘,久久不语。
身边的部将有人建议趁势追击,至少可以骚扰其后卫,扩大战果。沈恪却缓缓摇了摇头,叹道:“困兽犹斗,何况陈霸先这只猛虎?他退得干脆,必有防备。我军贸然追击,若中埋伏,得不偿失。况且……将其逼回建康,我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他语气复杂,不知是念及早年与陈霸先共事的一些香火情,还是真的忌惮陈霸先的军事才能,抑或是士族固有的保守心态作祟,最终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
沈恪的“不作为”,让这场中央与地方的内战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然而,他谨慎乃至“怯懦”的决定,并未得到所有盟友的认同。
一些小宗族和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私下里议论纷纷,指责沈恪“畏战”、“纵虎归山”、“白白浪费了重创陈霸先的良机”。不满的种子,已经开始在三吴士族联盟内部悄悄埋下。
而王琳的舰队,正劈波斩浪,驶向毫无防备的建康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