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丞相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高欢阴晴不定的面容。
司马子如躬身立于案前,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丞相,已经查清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高欢的神色,“那几个婢女是因前日被世子责罚扣了月钱,怀恨在心,这才串通诬告。主犯已畏罪自尽,留下认罪书一封。”
高欢接过那封所谓“认罪书”,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他的目光在字句间来回巡视,眉头越皱越紧:“阿兰那边...”
“二公子不也重新问过了,”司马子如急忙接话,额角渗出细汗,“那孩子说那日天色已晚,他只是远远瞥见个影子,看不真切就随口说了。孩童戏言,当不得真。”
高欢冷哼一声,将认罪书掷在案上:“子如,你跟我多少年了?”
司马子如心中一凛,躬身更深:“自丞相在信都举义,至今已有七载。若论相识,已有二十载了。”
“二十年,”高欢缓缓起身,踱步到窗前,“你应该知道,我最恨被人蒙蔽。”
司马子如的脊背已被冷汗浸湿,但他知道此刻决不能退缩。他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丞相,今日已是八月初三,距出征仅剩五日。十万大军整装待发,此时若再生变数,只怕...”
他观察着高欢的神色,继续道:“世子虽有错处,但确有大才。这一年来他在邺城理政,政绩有目共睹,粮草兵员从未短缺,臣亦不如啊!有他在后方坐镇,大军才能无后顾之忧啊!若是此时废立世子,朝局必然动荡,只怕未出邺城,军心已乱!”
高欢沉默地望着窗外月色,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司马子如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叠得方正的纸条,双手奉上:“这是世子托臣转交的。”
高欢迟疑片刻,终于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唯有一个名字。他的瞳孔猛然收缩,抬头看向司马子如:“他真的能争取到此人?”
“世子说,此人已暗中来信,愿在关键时刻助丞相一臂之力。”司马子如轻声道,“世子为丞相招揽此等人才,其心可鉴啊!”
高欢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疲惫与释然:“罢了。传令下去,释放昭君和澄儿。”
次日清晨,别院的门终于打开。
娄昭君迈出门槛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两个多月的软禁,让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但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心中却无半点喜悦——这场无妄之灾让她看清了许多事。
“母亲!”高澄早已候在门外,见到母亲立即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子不孝,让母亲受苦了!”他的声音哽咽,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留下淡淡血印。
娄昭君急忙扶起儿子,双手颤抖地抚过他清瘦的面庞:“我儿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她的眼眶湿润了,“这些日子,他们可曾为难你?”
高澄握住母亲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他们不敢。但这个仇,儿子记下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从今往后,高洋不再是我弟弟。”
娄昭君心中一痛,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澄儿,一家人和睦相处,才是最重要的啊。”
当晚丞相府设宴,美酒佳肴摆满长案,气氛却格外微妙。
娄昭君虽面带微笑,但笑意未达眼底;高澄举止恭敬有礼,却少了往日的亲昵。其他子女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母的神色,席间只闻杯箸之声。
高欢举杯,试图缓和气氛:“今日家宴,不必拘礼。澄儿,近来可有难处?”
高澄起身恭敬答道:“谢父亲关心,一切顺利。”他的回答简短得体,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席间,年仅五岁的高洋安静地坐在末位,默默吃着面前的菜肴。当侍女为他添汤时,他乖巧地说:“谢谢姐姐。”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任谁都想不到他就是这场风波的导火索。
“洋儿近来学业如何?”高欢突然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高洋身上。只见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回父亲,先生前日夸我《论语》背得好呢。”说着还腼腆地笑了笑,完全看不出任何心机。
高澄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但坐在他身旁的娄昭君清楚地看到,儿子的拳头已经握紧。
宴至中途,高欢再次开口:“澄儿,为父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你要明白,身为世子,一言一行都关乎国体,日后当时时谨记。”
高澄举杯起身,恭敬答道:“父亲教诲的是。经此一事,儿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绝不再给父亲添忧。”他手中的酒杯握得用力,但声音平稳无波。
宴席散去时,高洋第一个跳下座位,蹦蹦跳跳地来到父母面前行礼告退,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唯有在他转身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光。
宴席散去后,娄昭君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铜镜中已有细纹的面容。镜中人依旧美丽,但眼角已有了岁月的痕迹,正如她与高欢的感情。
高欢推门进来,将手放在她肩上:“昭君,还在生我的气?”
娄昭君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妾身不敢。只是想起那年你在尔朱荣军中受伤,我日夜不休地照顾...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高欢的手微微一颤。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蓦然涌上心头——娄昭君为他煎药熬汤,为他传递密信,甚至为他挡过暗箭。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是我糊涂了。以后绝不会再疑你。”
娄昭君终于转过身,眼中含泪却带着笑:“只要夫君明白妾身的心意就好。”但在她低头拭泪时,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光芒。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难弥合。
而此时的高洋,正独自蹲在院中看蚂蚁搬家。月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映出一双异常冷静的眼睛。
侍女欣喜地跑来告诉他:“夫人让你今晚去她房里留宿?”
高洋头也不抬,用树枝轻轻拨弄着蚁群:“不去,我就在这儿玩。”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但表情却严肃得可怕。
待侍女退下,他盯着那些忙碌的蚂蚁,轻声道:“蚁后深居简出,却掌控一切。而那些忙忙碌碌的工蚁,至死都不知道为谁而忙。”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冷笑,“第一步走错了,就得付出代价。这个教训,我记下了。”
他将树枝折断,扔进蚁群中,看着蚂蚁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兄长,我们来日方长。待你放松警惕之时,就是我出手之日。”
与此同时,司马子如府中,心腹低声禀报:“大人,阿兰公主那边已经打点妥当。她答应保持沉默,毕竟捅出去对她也没好处。”
“韩氏那里呢?”
“她已发誓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司马子如捻须沉吟:“如此便好。只是二公子那边...”
“二公子近日越发沉默,整日只在院中玩耍,看似无忧无虑。”
司马子如长叹一声:“暴风雨前的宁静啊。这高家,怕是再难太平了。”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血雨腥风的权力之争。
而在丞相府的另一个角落,高澄正对心腹陈元康吩咐:“派人盯紧高洋,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我这个弟弟,不简单。”
月光如水,洒在高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也照见了每个人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