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山攥着那把老铁剪踏进“福记布庄”时,门帘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梁上两只正在啄米的麻雀。布庄掌柜周福海正趴在柜台上拨算盘,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是陈望山,原本堆着笑的脸瞬间垮下来,手指在算盘珠子上顿了顿:“陈裁缝,你这又是来……”
“周掌柜,赊两匹细棉布,”陈望山把铁剪往柜台上一放,剪刃上还沾着前些日子给城西李婶做寿衣时留下的碎布屑,“下月初我女儿出阁,得给她做两身新衣裳。”
周福海的目光在铁剪上溜了一圈,又落到陈望山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上,叹了口气:“望山啊,不是我不赊给你,你前前后后已经欠了我五匹布钱了。这细棉布是新到的货,进价就比粗布贵三成,我这小本生意……”
陈望山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知道周福海说的是实话,可女儿陈招娣盼这桩婚事盼了三年,男方是邻镇的木匠,家底还算殷实,就盼着出嫁时能穿身体面的新衣裳。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周掌柜,就当我求你了,这布钱我一定还,等我把招娣的嫁妆做完,再接两单活,月底准给你送来。”
周福海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盯着那把铁剪看了半天。那是陈望山的爹传下来的,剪身是纯铁打的,用了快四十年,剪柄处被磨得发亮,还包着一层暗红色的牛皮,是陈望山年轻时自己缝的。周福海早年也见过陈望山用这把剪子裁布,不管多厚的料子,只要他手腕一扬,剪子落下,布料准能裁得整整齐齐,连个毛边都没有。
“这样吧,”周福海终于松了口,“布我可以赊给你,但你得把这把剪子放我这押着。等你把所有欠账都还上,我再把剪子还你。”
陈望山的心猛地一沉。这把铁剪对他来说,不止是个工具,更是念想。他爹临终前,就是握着这把剪子,对他说“咱陈家靠这手艺吃饭,得把活做细,把人做诚”。这些年,不管日子多苦,他都没舍得把剪子当掉。可一想到女儿期待的眼神,他还是点了点头:“行,剪子放你这,我月底一定来赎。”
周福海从货架上取下两匹细棉布,一匹是月白色,一匹是水绿色,都是姑娘家喜欢的颜色。他把布卷起来,用麻绳捆好,递给陈望山:“你可得记着,月底啊。”
陈望山接过布,又看了一眼柜台上的铁剪,才转身走出布庄。门外的太阳正毒,晒得地面发烫,他把布抱在怀里,快步往家走。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时,掌柜的喊住他:“陈裁缝,买包针线不?新到的细针,缝衣裳不扎手。”
陈望山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个铜板,是昨天给人补衣裳赚的,得留着给女儿买胭脂。他摇了摇头:“不了,家里还有针线。”
回到家,女儿陈招娣正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纳鞋底,看见他怀里的布,眼睛一下子亮了:“爹,这是……”
“给你做新衣裳的布,”陈望山把布放在石桌上,脸上露出点笑意,“月白色做里衣,水绿色做外衣,再绣上几朵荷花,保准好看。”
招娣的脸一下子红了,手也停了下来,指尖还沾着棉线:“爹,这布得不少钱吧?你是不是又去赊账了?”
陈望山避开女儿的目光,拿起墙角的木尺:“你别管钱的事,爹自有办法。你去把我那筐碎布拿来,我先打个样子。”
招娣咬了咬唇,没再追问,起身去拿碎布。陈望山坐在石桌前,展开细棉布,用木尺量了量,又用粉饼在布上画了线。可没有那把老铁剪,他总觉得手生。家里还有一把旧剪刀,是前些年在地摊上买的,剪身是铁皮做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变钝,裁细棉布时,总是会把布料扯得歪歪扭扭。
他试着用旧剪刀裁了一下,果然,布料边缘起了毛,还歪了半寸。他皱着眉,把那截布料扔到一边,心里更想念那把老铁剪了。要是有它在,这布肯定能裁得平平整整的。
接下来的几天,陈望山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活。他接了两单活,一单是给镇上的张大户做长袍,另一单是给邻村的王大娘做棉袄。张大户要求高,布料是上好的绸缎,得用细针缝,还得绣上云纹。陈望山白天做张大户的长袍,晚上就着油灯给王大娘做棉袄,还要抽空给女儿做嫁衣。
没有老铁剪,裁布成了最大的难题。裁绸缎时,旧剪刀总是卡壳,他得用手把布料扯着,一点一点地剪,往往裁一块布就要花上半个时辰。手指被剪刀磨得通红,还被绸缎的线头扎了好几个小口子,渗出血珠,他就用嘴吮一下,接着做。
招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天晚上,她看见爹的手指在流血,忍不住哭了:“爹,要不这嫁衣我不做了,穿旧衣裳出嫁也一样。”
陈望山放下剪刀,摸了摸女儿的头:“傻丫头,一辈子就嫁这一次,怎么能穿旧衣裳?爹没事,这点小伤不算啥。”
可他心里也急。离月底还有五天,张大户的长袍才做了一半,王大娘的棉袄还差袖子没缝,女儿的嫁衣更是只裁了个领口。要是月底还不上欠账,那把老铁剪就赎不回来了。
这天下午,陈望山正在缝张大户长袍的云纹,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他放下针线,开门一看,是周福海。
“周掌柜,你怎么来了?”陈望山心里一紧,以为是来催账的。
周福海手里拿着那把老铁剪,走进院子,看了看石桌上的布料和针线,又看了看陈望山手上的伤,叹了口气:“我来给你送剪子。早上我去布庄后院翻东西,看见这剪子,想起你裁布的样子,觉得不该把它押着。”
陈望山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也别愣着了,”周福海把铁剪递给陈望山,“拿着吧,好好给你女儿做嫁衣。欠账的事,不急,等你啥时候有了再还。”
陈望山接过铁剪,手指摩挲着熟悉的剪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想说谢谢,可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两个字:“周掌柜……”
“行了,我走了,”周福海摆了摆手,“你抓紧做活吧,别耽误了你女儿的婚事。”
周福海走后,陈望山握着铁剪,站在院子里,半天没动。招娣从屋里出来,看见爹手里的剪子,惊喜地说:“爹,剪子赎回来了?”
陈望山点了点头,抹了把眼睛,拿起铁剪,走到石桌前,展开水绿色的细棉布。他手腕一扬,铁剪落下,“咔嚓”一声,布料被裁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毛边。
接下来的几天,陈望山像是有了劲。有老铁剪在手,裁布快了不少,做活也顺畅了。他白天做张大户的长袍,晚上做女儿的嫁衣,手指上的伤慢慢好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张大户来取长袍时,看见那精致的云纹和整齐的针脚,满意得直点头:“陈裁缝,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下次我儿子做新衣,还找你。”说着,给了他双倍的工钱。
王大娘的棉袄也做好了,她试穿了一下,合身又暖和,拉着陈望山的手说:“望山啊,谢谢你,这棉袄比我闺女做的还舒服。”也多给了他几个铜板。
月底那天,陈望山拿着赚来的钱,去布庄还了欠账。周福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守信用的人。以后要是还需要布,随时来拿。”
从布庄出来,陈望山拿着老铁剪,脚步轻快。回家的路上,他路过杂货铺,进去买了一包细针和一盒胭脂。
回到家,招娣正在试穿新嫁衣。月白色的里衣衬得她皮肤白皙,水绿色的外衣上绣着粉色的荷花,领口和袖口还缝了一圈蕾丝花边。招娣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笑得合不拢嘴:“爹,这衣裳真好看。”
陈望山看着女儿,也笑了。他把胭脂递给招娣:“明天出嫁,把胭脂涂上,更漂亮。”
招娣接过胭脂,眼眶红红的:“爹,谢谢你。”
“傻丫头,跟爹客气啥,”陈望山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拿起老铁剪,又看了看石桌上剩下的布料,“剩下的布,我再给你做个布包,装嫁妆用。”
说着,他展开布料,铁剪在他手中灵活地舞动,“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像是在为这桩喜事伴奏。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铁剪上,泛着淡淡的光,也落在陈望山和招娣的脸上,满是温馨。
第二天,陈招娣穿着新嫁衣,坐着花轿,嫁去了邻镇。陈望山站在门口,看着花轿远去,手里还握着那把老铁剪。风一吹,他的衣角飘动,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他知道,这把铁剪,不仅裁出了女儿的嫁衣,也裁出了一家人的希望和幸福。以后的日子,他还会用这把铁剪,做更多的衣裳,赚更多的钱,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