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寒意,斜斜打在“诚信当铺”的青石板门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林晚秋正低头用布巾擦着柜台前的铜秤,门帘“哗啦”一声被风掀起,带着股湿冷的酒气滚了进来。她抬头时,看见老顾头佝偻的身影堵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个用蓝布包着的物件,布角都被雨水泡得发沉。
“顾伯,这么大雨还往外跑?”林晚秋赶紧起身,从柜台后拿出干毛巾递过去,“先擦擦,别冻着。”
老顾头没接毛巾,只是把怀里的布包往柜台上一放,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晚秋,你看看这个,能当多少钱。”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眼窝深陷,原本总是带着笑的脸,此刻却像是蒙了层灰。
林晚秋解开蓝布包时,指尖顿了顿。里面是个黄铜酒壶,壶身刻着缠枝莲纹,边缘有些磨损,却被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她认得这壶,去年冬天老顾头来当铺闲坐时,还拿着它倒过自家酿的米酒,说这是他爹传下来的,跟着他走南闯北快三十年了。
“顾伯,这壶您不是说要留着当念想吗?”林晚秋把铜壶捧在手里,壶底还带着老顾头身上的温度,“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顾头别过脸,不敢看那铜壶,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家老婆子,查出肺上有毛病,医院说要住院,得先交五十块押金。我……我实在没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揉得皱巴巴的诊断书,手指在上面捏得发白,“家里的粮卖了,鸡也卖了,就剩这壶了。”
林晚秋的心沉了沉。五十块在1982年的青川县可不是小数目,她这当铺小本经营,平日里收的多是些旧衣服、破手表,最多也就当个十块八块。她摩挲着铜壶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昨天丈夫陈建军从外地收账回来,还说这次收了八十块,本想存起来给儿子买辆自行车。
“顾伯,这壶我给您当五十块。”林晚秋把铜壶轻轻放在柜台上,转身去里屋拿钱。她刚拉开抽屉,陈建军就从外面回来了,身上披着件旧雨衣,看见老顾头,先是愣了愣,再看见柜台上的铜壶,脸色就变了。
“晚秋,你要收这壶?”陈建军把雨衣往门上一挂,快步走到柜台前,“老顾头,你这壶可是你爹的遗物,你确定要当?”
老顾头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在裤腿上反复蹭着:“建军,我知道这壶金贵,可我老婆子等着钱救命,我……我也是没办法。”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等我凑够了钱,肯定来赎,一定赎。”
陈建军皱着眉,没说话。他知道老顾头的为人,老实本分,从来没欠过别人的钱。可这铜壶对老顾头的意义,他比谁都清楚——当年老顾头他爹就是拿着这壶,在雪地里给冻僵的陈建军爹递了碗热酒,才救了陈建军爹一命。这份情,他们两家记了一辈子。
“老顾头,这壶我不能收。”陈建军忽然开口,转身从里屋拿出五十块钱,塞到老顾头手里,“这钱你先拿去给婶子治病,不用当壶。”
老顾头拿着钱,手都抖了:“建军,这怎么行?我不能白要你的钱。”
“什么白要,是我借你的。”陈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铜壶递给他,“这壶你拿着,等婶子病好了,你再慢慢还我。再说了,我还等着喝你用这壶泡的米酒呢。”
老顾头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着那铜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柜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抹了把脸,把铜壶紧紧抱在怀里:“建军,晚秋,你们的情分,我老顾头记一辈子。等我老婆子好了,我天天给你们送米酒。”
老顾头走后,雨还没停。林晚秋看着陈建军,笑着说:“你倒大方,儿子的自行车又要往后拖了。”
陈建军拿起铜壶,擦了擦上面的水渍,忽然笑了:“自行车什么时候买都行,可老顾头的老婆子要是耽误了治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再说了,这壶要是真当了,老顾头得后悔一辈子。”他把铜壶递给林晚秋,“你闻闻,这壶上还有酒气呢,是老顾头昨天晚上擦壶时,偷偷倒了点米酒养着的吧。”
林晚秋把铜壶凑到鼻尖,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米酒香,混着黄铜的金属味,暖融融的,像是能驱散这深秋的寒意。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老顾头就是用这壶倒了米酒,给她和陈建军暖手,说这酒能驱寒,也能暖心。
没过几天,老顾头的老婆子就住了院。林晚秋和陈建军抽时间去医院看过一次,老太太虽然瘦,精神却还好,拉着林晚秋的手说:“多亏了你们,不然我这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老顾头在一旁忙着给老太太削苹果,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说医生说只要好好治疗,过两个月就能出院了。
转眼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老顾头提着个篮子来了当铺。篮子里装着一坛米酒,还有两斤自己腌的腊肉。他把米酒坛放在柜台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
“建军,晚秋,我老婆子能出院了,今天特意来谢谢你们。”老顾头笑得眼睛都眯了,“这酒是我刚酿好的,用的是今年新收的糯米,你们尝尝。”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五十块钱,“这钱我凑够了,今天一起还你们。”
陈建军接过钱,却又拿出十块塞回去:“老顾头,这十块你拿着,就当是我们给婶子补身体的。你这米酒,我们收下了,腊肉也收下了,这钱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
老顾头不肯收,两人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林晚秋打了圆场:“顾伯,这钱您就拿着,以后您常来给我们送点米酒,比什么都强。”
老顾头这才把钱收起来,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块新做的布鞋垫,上面绣着朵小梅花:“晚秋,这是我老婆子给你做的,说你天天站在柜台前,脚肯定累,垫着这个能舒服点。”
林晚秋接过鞋垫,心里暖烘烘的。她看着老顾头,又看了看柜台上的米酒坛,忽然想起那个铜壶。她转身去里屋,把上次老顾头没当成的铜壶拿了出来:“顾伯,您把这壶也带上,以后酿了米酒,就用它倒,才够味。”
老顾头捧着铜壶,又摸了摸上面的缠枝莲纹,眼眶又红了:“好,好,我以后每次来都带着它,给你们倒米酒喝。”
那天晚上,陈建军把米酒倒进铜壶里,放在煤炉上温着。不一会儿,铜壶就冒出了热气,酒香混着黄铜的味道,飘满了整个屋子。儿子陈小明趴在桌边,眼巴巴地等着喝米酒,嘴里还念叨着:“顾爷爷的米酒最好喝了,比商店里买的还好喝。”
林晚秋看着铜壶上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这铜壶里装的不只是米酒,还有邻里间的情分,是在难的时候伸把手的温暖,是在苦的时候递杯酒的心意。就像这酒气,看似清淡,却能在心里暖很久,很久。
后来,老顾头几乎每个月都会来当铺一趟,有时候带着米酒,有时候带着自己种的蔬菜,每次都拿着那个铜壶,倒上两杯酒,和陈建军坐在柜台前聊聊天。铜壶上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越来越亮,壶身上的酒气,也像是刻在了上面,不管过多久,只要一拿起它,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暖融融的香味。
有一次,陈小明问陈建军:“爹,为什么顾爷爷每次来都要带着那个铜壶啊?”
陈建军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因为这壶里装着的,是比酒更珍贵的东西。”
小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凑到铜壶前闻了闻,忽然说:“爹,我闻到了,是暖乎乎的味道。”
陈建军和林晚秋相视一笑,是啊,这铜壶的酒气里,藏着的,不就是这人间最暖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