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季里的旺季
深秋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顺着办公室的落地窗蜿蜒而下,在玻璃上画出纵横交错的水痕,像极了桌上那份景区客流报表里的曲线——陡峭、冰冷,一路向下。林辰指尖悬在10月的数据顶点,那里曾是黄金周创下的历史新高,而现在,指尖划过的11月数据像被人拦腰砍断,断崖式的下跌让纸张边缘都透着寒气。
营销总监的降价方案就压在报表底下,米白色的封皮上用红笔圈着“紧急”二字,笔尖戳破纸背的力道,像是要把这两个字钉进每个人眼里。会议室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味,七八个高管的影子被顶灯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群束手束脚的困兽。
“通知下去,”林辰突然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沉默,“暂停所有促销活动,把四季度的营销预算全挪给基建部。”
空气仿佛凝固了。副总张姐推了推眼镜,镜框后的眼睛里写满难以置信。她跟着林辰从二手车行一路打拼到文旅集团,最清楚这位老板看似温和的语气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林总,”她的声音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现在是十月底,离春节旺季还有三个多月。这时候不做促销拉客源,等淡季彻底冻住,开春可能就真没人来了。”
销售总监连忙附和:“张副总说得对,我算了下,只要打八折,再送两张周边景点的联票,客流至少能回升三成。”他把打印好的折扣测算表往前推了推,纸上的红色箭头密密麻麻,全是向上的趋势。
林辰没看那份测算表,他起身走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集团旗下的产业,红色是热门景区,黄色是待开发地块,而西南古镇那片淡蓝色的区域,被他用指尖反复摩挲着,留下一小块模糊的印记。“去年雨季冲垮的那段观景栈道,趁现在修;亲子区的遮阳棚全换成环保材料,能透光还能挡雨的那种;还有智能停车场,再加建二十个充电桩,要兼容所有车型的。”
他转过身时,窗外的雨刚好小了些,天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点温和的笑意。“游客淡季,就是我们的旺季。”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会议室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有人翻着基建部的工程清单,有人对着预算表皱眉,张姐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终究还是写下“执行”两个字——她记得五年前,林辰也是这样,在二手车行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拒绝了同行的价格战,反而把车库重新粉刷,给每辆车做了详细的保养手册,后来成了全城最让人放心的二手车品牌。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林辰拿起桌上的古镇照片,那是刚开发时拍的,青石板路上还留着未清理的泥痕,“但游客来这里,不是为了便宜几块钱门票。他们要的是走在栈道上不用担心掉下去,是带孩子玩的时候不用怕晒着淋着,是开电车来的时候不用到处找充电桩。这些东西,现在不做,等旺季来了再手忙脚乱地补,就晚了。”
他把照片放回桌上,照片里的阳光恰好落在“西南古镇”四个字上。“散会吧,让基建部明天给我具体的施工计划。”
走出会议室时,雨已经停了。林辰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看着楼下停车场里稀稀拉拉的车。其中一辆白色的电车特别显眼,车主正拿着充电线在各个桩位间打转,最后无奈地把车停在角落,撑起伞往办公楼这边走。林辰拿出手机,给物业经理发了条消息:“让那位电车车主来我办公室,我请他喝杯茶。”
半小时后,车主坐在林辰对面,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杯。他是做电商的,周末带家人来古镇玩,没想到回程时发现充电桩全满了,只能在附近找酒店住了一晚。“其实你们景区挺好的,我家孩子在亲子区玩得不想走,就是这充电太不方便了。”他喝了口茶,“下次可能得换个地方,总不能每次都住这儿吧。”
林辰没说话,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大大的充电桩,旁边写着“24小时待命”。送车主出门时,他看着对方的车消失在路尽头,忽然想起自己刚创业那年,为了给客户送一份合同,在暴雨里骑了两个小时电动车,浑身湿透却紧紧护着文件袋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想,做生意,说到底就是让人放心。
接下来的三个月,西南古镇成了个巨大的工地。林辰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工地,戴着安全帽在各个施工点转。修栈道的师傅说他太较真,明明用普通松木就能应付,偏要换成防腐木,价格贵了三成还得多等半个月。林辰蹲在旁边看他们打地基,手里捏着块去年冲毁的木板:“这栈道下面是条河,夏天涨水的时候冲击力大,用防腐木能多撑几年,游客走在上面也踏实。”
亲子区的遮阳棚也换得不顺利。供应商送来的材料看着挺厚实,林辰却让人拿水枪对着喷,结果发现接缝处渗水。他当即把材料全退了,亲自开车去邻市找厂家,盯着他们重新生产。“这棚子下面都是孩子,下雨的时候漏一滴水都不行。”他在车间里跟老板拍着桌子说,全然忘了自己前一天刚因为低血糖在工地晕了一小会儿。
最麻烦的是充电桩。负责施工的团队说景区的地下电缆太老,加建二十个充电桩可能会跳闸。林辰连夜请电力局的朋友来勘察,最后决定从主线路重新拉一根电缆,绕着景区外围走,既不影响景观,又能保证供电。这个方案比原计划多花了五十万,财务总监拿着账单来找他签字时,手都在抖。
“就当是给未来的游客买份保险。”林辰签完字,把账单折起来放进兜里,“等开春你就知道,这钱花得值。”
那段时间,林辰几乎住在了景区的临时办公室里。一张折叠床,一个电热水壶,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妻子带着儿子来看他,小家伙指着工地里的挖掘机兴奋地叫,却在看到爸爸胡子拉碴的脸时,怯生生地躲到妈妈身后。“爸爸怎么变成叔叔了?”儿子的话让林辰心里一酸,他想抱抱孩子,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漆和泥土。
“快了,等爸爸把这里修好,就带你来看蝴蝶。”他蹲下来,用干净的袖口蹭了蹭儿子的脸。妻子在旁边悄悄塞给他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炖好的排骨汤:“张姐说你天天吃泡面,再忙也得顾着身子。”
林辰看着妻子眼里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她上次说想去看新上映的电影,结果自己开了个通宵的会,让她一个人在影院门口等到散场。“等忙完这阵,我们全家去海边玩,就用那个‘家庭旅行日’的规矩。”他握着妻子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对方轻轻一颤。
腊月二十三那天,施工队终于撤场了。林辰站在修好的栈道上,看着夕阳把木栏杆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山尖覆着层薄雪,空气里飘着松木香。亲子区的遮阳棚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在暮色里透着暖黄的灯光。停车场的充电桩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蓝色的指示灯在寒风里明明灭灭,像一串等待客人的星星。
除夕夜,林辰终于回了家。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刮干净、头发理利落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儿子凑过来,伸手摸他的脸:“爸爸变回来啦!”
春晚刚开始,林辰的手机就响了,是张姐打来的。“林总,刚看了同行的春节促销方案,他们打五折,还送年夜饭券。”张姐的声音带着焦虑,“我们要不要也跟进一下?”
林辰看着窗外绚烂的烟花,想起白天在景区看到的那副对联——“修栈铺路只为客安,守心待客方得长久”。“不用,”他轻声说,“让大家好好过年,年初一正常开园就行。”
挂了电话,妻子递给他一杯红酒:“不怕没人来?”
“怕,但更怕对不起自己修的这些东西。”林辰喝了口酒,酒液带着微涩的暖意滑进喉咙,“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的那个公园吗?明明门票不贵,却到处是垃圾,座椅也坏了,去一次就不想再去了。我不想我们的景区变成那样。”
妻子靠在他肩上,电视里的歌舞声热闹非凡。“我相信你,”她轻声说,“就像当年你说要把二手车行做大,我也相信你一样。”
开春的第一场雨来得比往年早,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三天。雨停那天刚好是周六,林辰一大早就去了景区。他站在入口处,看着第一批游客撑着伞走进来,脸上带着点惊讶——他们原本以为淡季刚过,景区会有些萧条,没想到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路边的山茶花开得正艳,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爸,你看,这里有充电桩!”一个年轻男人兴奋地指着停车场,拉着父亲往那边走。他们开着辆崭新的电车,车身上还沾着长途跋涉的泥点。“我说什么来着,人家景区早就想到了,比你那导航靠谱多了。”男人笑着帮父亲解开安全带,老人下车时,脚步稳稳地踩在新铺的防滑垫上。
亲子区里已经有了不少孩子。他们在遮阳棚下追跑打闹,偶尔有雨滴从棚顶滑落,刚好落在旁边的小水洼里,溅起一圈圈涟漪。一个妈妈正拿着手机拍照,镜头里她的女儿蹲在花丛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翅膀沾了水的蝴蝶。“这里比上次来好多了,”她跟旁边的丈夫说,“棚子不漏雨,地上也干净,带孩子来总算不用一直盯着了。”
栈道上的人最多。新修的木栏杆上挂着小灯笼,风吹过的时候轻轻摇晃,像一串跳跃的火苗。有对老夫妻慢慢走着,老头拄着拐杖,老太太牵着他的手,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远处的风景。“去年来的时候,这段路坑坑洼洼的,你差点摔了,”老太太嗔怪道,“现在修得这么好,明年我们带孙子来。”
林辰站在茶室门口,看着这一切。张姐拿着报表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像是捡到了宝:“林总,你看今天的客流,比去年同期涨了快一倍!那个电车车主还带了个车友团来,说要给我们做宣传呢。”
茶室里飘出今年新茶的清香,是当地茶农早上刚送过来的明前茶。林辰给自己泡了一杯,看着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忽然想起那个深秋的雨天,自己站在地图前说的那句话。
游客淡季,原来真的可以是他们的旺季。
雨过天晴,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给古镇镀上了一层金边。有孩子指着天空喊:“彩虹!”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那道七色的光横跨在青山和古镇之间,像一座连接着现在与未来的桥。林辰举起茶杯,对着阳光轻轻晃了晃,茶水里映出的彩虹,和他心里那道彩虹,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风雨,更多的挑战,但只要守住那份让游客踏实的初心,再冷的淡季,也能种出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