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李向东就背上那口熟悉的破布袋,摸黑出了门。
院子里还静着,父亲没醒,母亲在屋里咳了两声,他没惊动谁,只是把昨天煮好的鸡蛋包进饭团,李向东背着那口出发了。
踏出村口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地上薄雾浮着,像一层快化的白霜。
李向东把破布袋勒紧,布袋里干粮和水壶,钱藏在左胸口的内袋里——六十五块整,用布头包了两层,又用橡皮筋勒紧,贴身缝着的口袋里放着,这是他这几天卖货攒下的全部家当,其他的零钱放在口袋里。
他脚步不停,直奔镇上车站。
镇上的小车站位于供销社后街尽头,三间砖瓦房,中间挂着个掉漆的牌子:“李河县汽车站”。
外头围着几家早点摊,有卖豆腐脑的,有卖油条的,还有人拿煤炉热着羊汤,空气中混着煤烟、醋味、辣椒油和焦糊面饼的味道。
李向东穿过人群,走到售票窗口前。
窗口只有拳头大,铁皮门牙似的掀起半截,里头坐着一个带绿袖套的中年女人,正拿铅笔记帐。
“去县城,一张票。”
“几点的车?”
“七点零五,现在买还能赶上。”
女人没抬头,直接撕了张薄薄的红票,铅笔在边角划了下,然后伸手接钱。
李向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纸币,递过去。
“找你五毛,后边等着上车。”
他接过车票和零钱,转身站到候车棚下——
棚子是用铁皮搭的,边上已经生锈,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拿着书包靠在棚边打哈欠,几个中年人正蹲在台阶上抽烟,远处有个卖煎饼果子的老头吆喝着“来一份不加鸡蛋的嘛”。
李向东站在人群中,安静地等车,脑子却没闲着。
这趟进城,不光是为了进货。
他要摆脱被吴三木捏着脖子的局面。
耳机线、电池这一块,他再熟不过;但镇上既然被卡死,他就要另辟蹊径,走条别人没走过的路。
“吱——”
绿皮车从小巷口缓缓驶进站台,刹车声像拉锯一样响,车门打开,灰尘伴着柴油味一起飘出来。
“去县城的快上!”售票员站在车门口吆喝。
李向东拎着袋子,第一个跨上车阶,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布袋放在脚边。
车窗锈斑斑的,玻璃擦不干净,透过去看外头,只是一层灰色的雾气。他从兜里掏出那叠钱,又塞进上衣内袋,确认贴身藏好了,才轻轻靠着窗。
车厢里已经坐了一半人,后排有小孩哭,一个男人抱着鸡笼,鸡在咕咕叫,还有个穿绿军衣的大爷一上来就嚷嚷:“车厢不能抽烟!”
李向东没说话,只抬手拨了拨窗户边的裂纹。
他一路没睡,只盯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发呆。
脑子里,一会儿是母亲半夜咳嗽的样子,一会儿是老陈头摊位前那张苦笑着的不愿多说的脸,一会儿是吴三木那副笑里藏刀的嘴脸。
目的有两个: 一是替代货源——供销社那头的路被封死,镇上所有常规进货点几乎都被吴三木掌控,不跳出去,迟早得断炊。 二是给妈换更好的药。
那包止咳药吃得差不多了,但她还是咳个不停,夜里一咳就闷到后半夜,熬着不让家人听见——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镇上的药铺是撑不久的,得上县城,找个大点的中药铺,买好点的药。
车晃了快一个小时,终于在县城西站停下。
一出站口,县里的热闹扑面而来。
街比镇上宽,人来人往,穿的也比镇上新些,男人多穿夹克,女人围头巾,不少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赶路。
李向东没急着找药铺,而是直奔目的地——东南旧货批发市场。
县里最杂、最乱、最野的批发市场。
有卖汽配的、有卖塑料杯的、有卖收音机、打火机、眼镜、扇子、钮扣的……人群混杂,叫卖声此起彼伏。
李向东站在街口,望着那几排斜顶铁棚,一时间眼睛都花了。
比镇上大太多,热闹太多,也……复杂太多。
他先不急着进货,而是像个刚入行的学徒一样,推着车在人群中一圈圈地走。
——看客流停在哪;
——听价钱比在哪;
——记每摊卖什么货、什么样最吸引人。
走了快一个小时,他心里慢慢有了底:
相同的耳机线,这边比镇上便宜两毛;
bp电池、五号电池更便宜三毛;
而最让他眼前一亮的,是几样镇上没见过的“冷门精品”:
钥匙扣收音机,小巧能响,六毛五一个;
发电手电筒,不用电池,批价八毛;
迷你电珠灯,透明壳,四毛八;
小药盒、剃须刀电池、风扇开关……都是镇上没见过的。
他蹲下看了一会儿,摊主瞟了他一眼:“拿货?”
“试卖。”李向东点头,“三五十块的量。”
“你这点钱,挑啥?”对方冷笑。
李向东不争,拿起一只电筒看了看,“封口偏了,胶线松。”又拿起收音机:“后壳毛刺多,拿回去肯定要被挑。”
摊主没说话。
他继续:“我不是挑毛病。我是想拿得便宜一点,好出货。”
摊主盯着他几秒,叼着烟说:“你倒精。行,电筒八毛,收音机六毛整,药盒一毛五,电珠灯四毛八。”
李向东当场点头:“打包搭货,一起带。”
他没再多废话,挑了十几样小货,凑了三十多块,装进布袋,背起来分量不小。
出了批发市场,李向东去找记忆里的一家药店。
他把那袋新货重新缠紧,用绳子勒好,转身钻进旁边那条通往县城老街的胡同。
前世他混得再差,这条胡同他记得清清楚楚。
尽头,有家叫“仁心堂”的老药铺,镇上人来县里看病,大多都认这个地儿——正规有牌照,后面还有门诊室能坐诊抓方子。
药房门口摆着两张长凳,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医生正端着茶盏坐着,戴副老花镜,半天不说话,看着像个老学究。
李向东一进门,立马开口:“医生,我想给我妈抓点药,她咳得厉害,痰多带哮,尤其一早一晚更严重,干咳、老咳,拖了大半年了。”
老大夫一听,放下茶盏,招了招手:“先别着急坐下说。”
诊室不大,一张木桌,一叠病历本,一口旧搪瓷痰盂还搁角落,透着股老派医院特有的味道。
“吃过什么?镇上的药诊过吗?”
“吃过枇杷膏、咳宁片,镇上的诊所说是支气管老炎。”
李向东坐得笔直,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我这次来县里,专门想看看能不能给我妈换点更管用的药。”
老大夫点了点头,没说废话,提笔刷刷写了两味方子:
一张是:口服止咳糖浆 + 肺炎消片 + 氨溴索缓释片,偏西药,见效快;
一张是:清肺止咳丸 + 炙甘草汤颗粒 + 川贝雪梨膏,调理型,适合夜里咳得重的老人。
“咳成这样得调理一阵子,西药吃一周,见效了就过渡回中药。”
“记得:别吹凉风,早晚喝姜糖水,家里湿气重就熏熏艾叶。”
李向东听得认真,连忙点头:“行,全听您的。”
抓完药、付完钱,一共花了八块三,把药一包包用布裹好,揣进布袋最底层。
走出药铺那一刻,天光正好,街道一边是铺开的露天菜市,另一边是人来人往的老街口。
他心头一下轻了。
——不是因为买到了什么“神药”,而是他终于能为母亲做点像样的事。
不是等她咳成病去借钱看医生,而是提前站在她病前头,用心,去挡一挡风雨。
下一步,是回去实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