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厂办气氛紧张。
李向东、罗燕、王哥、老秦四人围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着几张工资表和模具草图。
这是春雷注塑成立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歧会议。
李向东本打算亲自去找张哥谈账,但对方来电说临时出了差,要延后几日。桂林那边的小陈在电话里满口客气,可结算日一推再推,账目一直没拨下来。
佛山仓库那批尾款照旧月底结清,中间只象征性划了押金。
三头回款没一个准时,厂里却连着赶了五批货,材料、人工、夜班电费全是现付。
“再烧两天,就彻底断粮。”罗燕说这话时,眼睛都不敢离开账本。
“货款还没回来,账上剩不到八千,只够按照当前产量再撑一周。”罗燕将计划表摊开,表格上不少格子已经被红色警示线圈住。
老秦刚进门,手里还拿着两张新模具的草图,看了一眼表格,眉头拧得死紧:“内端片壳要重新开模,两个黑色接线壳也得分模定制。你要我们靠现有那几副旧模干大单?别说505毫米模位,就是拼缝都得跳片。”
他语速快,带着一点脾气:“得新模,起码三套。这是基础需求,不做就干等着出局。”
李向东沉默没接,王哥这时插话:“现在出货没问题,可问题是保不保得住供货能力。这种配套精度,一旦掉链子,客户下次根本不来下单。”
罗燕看着他们:“模具开支不小,现阶段现金流已经紧绷。就这点余款,加上几个账期的尾款,要不要先控一控生产,撑过月底再说?”
王哥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不如先把夜班停两天。模胚这事能缓一缓就缓,别让全厂趴了。
李向东听完,手里一直没放下的笔,终于在纸面停住。
他没有马上回话,只是默默把桌上的账表从头翻到尾,又看了一眼老秦手上的模具图纸。
三套模,光是加工费就得两万出头,再加料、试胚、电费,几乎是压上了整个厂的命根子。
他不是没想过缓一缓——可以先保日单,也可以暂停夜班节奏,等张哥和桂林那边回款……可这一缓,就等于放弃升级的先机。
“账我清楚。”他终于低声说,“但这摊事不往前赌,就永远是个小作坊。”
他顿了顿,语气微冷,“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去信用社……贷三万出来。赌一次。”
“厂停不了。”
李向东出声,语气不大,却直接打断了话头。
“我们现在不是为了做一两单生意,而是要把整个配色、分模、打胚这一套工艺流程跑顺。我们不是小摊子,我们要做真正有工艺线的注塑厂。”
王哥一听,眉头一拧,啪地拍了一下白板:“你做厂,我不拦你。但现在账上就八千,你说模要三套,还要坚持开夜班,现在又要去贷款——你是想把我们全厂人压在钢丝上走!”
“不是我怕,我是怕出现意外你扛不住。”
他话说得急,板擦顺手甩在墙边,“向东,你不是神,别真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把这摊子全撑起来。”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李向东顿了顿,从桌边抽屉里拿出那份客户评审单,摊在桌上:
“上周梁先生他们带的人复查过一次。结果你们也都知道——工艺合格,但模位不稳,配色不均匀。”
他指了指备注栏,“人家没说拒单,只说等我们整线稳定后,再谈长期合作。”
罗燕皱眉:“那是梁家……你意思是——”
“对。”李向东语气很平静,却坚定,“我们只要把这三套新模上线,整条精细配色产线跑顺,梁家那边就会下年度订单。”
他用笔在表格上圈了几个字:“试供单量十倍起跳。”
“一旦接下这单,不止是活下去的问题,而是,我们就有资格当供应链里的‘稳定方’。”
他看着王哥、罗燕,一字一句:
“贷款的事我来办,责任我一个人担。批不下来,我自己兜着,没人陪我跳。”
“今天中午我就去信用社跑一趟。”
王哥愣了一下,皱着眉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背过身去。
罗燕望着他,眉眼凝重,但终究没有反驳。
“我一个人签字,不牵你们一分钱责任。”
王哥愣了两秒,没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推门出去。
罗燕盯着那份合同许久,轻声说了句:“他是真的孤注一掷。”
李向东没回答,只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这厂是什么撑起来的。我赌得起。”
罗燕脸色复杂,王哥沉默许久,什么都没说,只是转头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李向东一个人去了信用社,在签字区签下自己的名字。三万贷款批下来,他把合同和担保表收好,又跑到街头烟摊买了几刀香烟,跳上一辆旧三轮货车直奔厂里。
凌晨两点,厂区的灯还亮着。
模具车间内,老秦还没走,在给试胚做清理。他看见李向东进门,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李向东把一摞资料递过去:“三套模,按你画的来。钱我搞到了。”
老秦看着他,咧嘴一笑:“真拿命在干。”
“也只能这样。”
二楼办公室里,罗燕刚把日报贴完,见他回来,问了句:“你真跑了一趟?”
李向东点点头:“做厂的,哪有周末?”
第二天下午,罗燕从信箱里翻出一封家书,交给他:“上午有封信,乡下邮来的。”
李向东接过,信封边角有点皱。他坐下慢慢拆开,纸上是熟悉的字体:
“哥,爸这几晚老是在烟筒边坐着,在外面总是提起你,说你这孩子有出息。他以前不是总说你不成器吗?这回他自己说,你是我们家里,走出来的那个男孩。”
李向东看完,久久没说话。那晚,他一个人坐在仓库边,点了根烟,却始终没抽。
他知道,这一步,没法回头了。
不久之前的一个下午,天空闷热。
李向东站在酒店写字楼门口,手里捧着一个老旧文件袋,里面夹着两块刚试出的bp机外壳样品,还有一份他熬夜写的产品说明书。
他反复看了好几遍,走进了大堂,站在前台前,嗓子有些干:“请问,梁先生在吗?我是春雷注塑厂的李向东,跟他约过。”
前台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像是见惯了这种“提货来拜访”的人,淡淡应了句:“梁总在五楼会议室,等下会下来,你坐着等吧。”
李向东点头,坐在沙发上,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滴。他攥着那两块壳子。
大约二十分钟后,梁先生下楼,穿着挺括的白衬衫,身后跟着两人,似乎刚谈完什么事。
李向东连忙起身,迎上去,把那两块样壳递过去:“梁先生,我是春雷那边的李向东,这两块壳,是我们最近试出来的,适配bp 152通口,全磨砂无白边,您上次说的标准——我照着做的。”
梁先生接过其中一块,拿在手里翻了翻,眉头轻挑一下,没说话。
李向东看出他反应,赶紧从文件袋里抽出说明书:“上次你提到的省邮电那边最近要统一换壳,我也不敢多想,只是想拜托您——这壳子,能不能帮忙带上去看看。”
梁先生手指轻点着桌面,目光掠过袋口露出的磨砂壳:“你记性不错啊,我那天随口一提,你真放在心上了?”
“是赌一把。”李向东笑了笑,语气里压着点倔强 :“我不指望一口吃个胖子……只要壳子进得了门,就算只送样、不回话,我都认。”
梁先生没应,只把两块壳子重新塞进那只牛皮袋,顺手拎起。
“好,我拿去看看。”
李向东送了一口气,能接下来就好成不成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