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佝偻着背、提着破旧塑料袋的老太太,正费劲地推开一扇被小广告贴满、吱呀作响的单元铁门。
郑仪快步上前,帮她扶住了门。
“谢谢啊,小伙子。”
老太太声音沙哑。
“阿姨,就住这儿吗?改造后看着舒服多了吧?”
郑仪顺势搭话。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外面那层皮是新刮了,顶啥用哟!我们这栋楼,水管三天两头爆,厕所都不敢用。前阵子下大雨,雨水顺着裂缝往屋里灌,被子都湿透了!找社区,找街道,嘴皮子磨破了,就一句话——等!钱都花在门面上了,里头谁管?”
她抱怨着,蹒跚地走进昏暗的楼道。
郑仪顺着老太太进去的单元往里瞥了一眼。
楼梯是老旧的水泥台阶,破损严重,扶手锈得看不出颜色。
墙壁上贴着陈年告示和各种通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
这时,旁边小门脸的一间杂货铺开了门,店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老式袖套的老人。
他正费力地将几箱饮料搬到门口。
郑仪走过去,自然地帮着抬了一下箱子。
“大爷,这么早开门啊?”
“唉,不做生意吃啥?儿子儿媳都在新城那边的工地上干活。”
老人喘着气说。
“新城工地?好地方啊,建设得热火朝天!”
郑仪语气轻松。
“热个屁!”
老人啐了一口,满脸皱纹挤在一起。
“说停就停了!都停了快一年了!”
“停了?”
郑仪故作惊讶。
“不能吧?我昨天还看市里报道新城搞得很好呢!”
“报道?那是糊弄你们外地人!”
老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本地的口音和愤懑。
“就靠着北边那个‘大新元’商场,架子都搭起来了,刷外墙的钱都没给够,早停了!工人工资都欠着!我儿子他们那个包工头,年前还跑省里上访要钱去了!”
“欠那么多钱?市里没钱了?”
郑仪追问。
老人警惕地四下看看,才凑近了些:
“听说钱都填了别的大窟窿了!我们街道的老张,他儿子在财政局开车的,偷偷跟他爹说漏过嘴,说上头挪了给新城修路绿化的钱,去……去……”
他皱着眉想了想。
“好像是去补啥保险的钱?还是教师的工资?反正是‘保命’的钱!”
挪款!填窟窿!保命钱!
这几个词像炸雷一样在郑仪脑中轰鸣!
这已不仅是债务问题了,而是可能涉及挪用财政专项资金的严重违规!甚至可能触碰了“三保”(保基本民生、保工资、保运转)的红线!
这性质比单纯的债务窟窿恶劣百倍!
“真有这事?”
郑仪脸色凝重。
老人看他表情,摆摆手:
“我就这么一说,街坊瞎传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小伙子你可别出去乱讲!”
他转身回了店里,显然不愿再多谈。
郑仪在原地站了几秒,心脏怦怦直跳。
阳光里小区的破败内里,停工烂尾的“大新元”工地,以及最要命的“挪款填窟窿”的传言,这三者串联起来,足以撕开何伟那套“稳中向好”的华丽外衣,暴露出里面腐坏溃烂的肌体!
他不再停留,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罗文斌教授的房间电话,言简意赅地将所见所闻,尤其是“挪款保命钱”的线索,做了最清晰的汇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罗教授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上午九点,调研团按计划前往智慧城市指挥中心参观。
依旧是杨健副秘书长全程陪同,热情讲解。
整个参观过程,信息量大,屏幕炫酷,一切井然有序。
然而,当行程结束,调研团即将乘车离开指挥中心大楼时,杨健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号码,脸色微变,匆匆走到角落接听。
片刻后,他返回,脸上的职业笑容有些挂不住。
“罗教授,各位领导,真是不好意思。何市长……何市长那边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中午原本安排的工作餐,恐怕……”
罗文斌教授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学者的神情,他摆摆手,语气平和:
“没关系,杨秘书长。何市长工作忙,我们能理解。正好,我也还有点事想跟何市长单独沟通一下。你看方便的话,我现在直接去他办公室等他?”
杨健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罗教授这句话不是商量,是通知。
而且“单独沟通”,意思再明白不过,核心班子以外的人,包括他杨健,都要回避。
“这……好的,好的!我立刻安排车送您过去!”
杨健反应很快,立刻应承下来,但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市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外的走廊,安静得有些压抑。
杨健引着罗教授到了门口,替罗教授敲了敲门,然后对着门内恭敬地说了一句:
“何市长,罗教授来了。”
里面传来一声有些低沉、带着明显疲惫的“请进”。
杨健替罗教授推开门,自己却没有进去,而是微微躬身,退到了一边,并小心地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走廊里只剩下郑仪、赵波、老李和薛敏四人。
杨健看着紧闭的办公室门,脸上的焦虑再也掩饰不住,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
办公室内。
何伟市长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市政府广场上稀疏的人影和车流。
他身上那件挺括的西装显得有些沉重,肩膀微微下塌。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没有了昨天的沉稳和意气风发,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掩不住的晦暗。
“罗教授……您请坐。”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
罗文斌教授没有坐,他只是站在离何伟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一市之长。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何伟同志,我们来明州,是带着省委领导的信任和期待来的。是想看到真实情况,是想帮明州找准问题,共渡难关。”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何伟眼神深处那抹不安。
“但现在看来,我们看到的,远远不是全部。”
何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罗教授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直接说出了那两个如同烧红的铁烙般的字眼:
“挪款。”
何伟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他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猛地撑住了旁边的窗台。
他艰难地喘息着,那根名为“侥幸”的弦,在罗教授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下,彻底崩断了。
不需要任何更多的证据。
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让这位曾意气风发描绘新城蓝图的市长,失去了所有的辩白能力。
罗教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锋利:
“挪了什么款?挪了多少?补了哪个窟窿?谁批准的?具体操作的流程?何伟同志,这些问题,在省纪委的调查组进驻之前,我希望你能给组织,也给自己,一个清醒的交代!”
“扑通。”
何伟市长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何伟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窗台边框,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动物般呜咽的抽气声。
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
他想说,自己从一个小小的秘书长位置被骤然推上风口浪尖时,就知道这个烂摊子有多大。
他想说,前任书记留下的新城摊子,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包装精美的金融骗局,自己接手时,债务的天坑就已经深不见底。
前任呢?早已拍拍屁股,高升到省里某个要害位置,留下一个看似光鲜实则内部早已溃烂的空壳。
他想吼出来,他根本不敢停!
一旦叫停新城,那些被掩盖的债务链条瞬间就会崩断,银行催债、施工方堵门、无数供应商血本无归……引发的动荡足以把他撕成碎片!
他想说,上面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做出什么耀眼的政绩。
他就是个被推到火山口、用来顶雷的牺牲品!
稳住局面,维持表面的平静,熬到任期结束,或者……等这颗雷在他手上炸开。
但这些话,如同滚烫的岩浆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组织原则、政治纪律、无数的眼睛……都死死地压在他身上。
他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机会。
一旦开了口,不仅是他,整个明州市委市府的盖子都会被彻底掀翻,那将是另一场毁灭性的地震。
他只能瘫在这里,像一个被彻底抽去脊梁骨的软体动物。
罗文斌教授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何伟。
那双锐利的、洞悉世事的老眼深处,没有一丝同情或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明澈。
何伟眼神里瞬间闪过的恐惧、怨愤和不甘,那被硬生生吞下去的半截辩解,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句没说出口的“前任在省里”,更是赤裸裸地暗示了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但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罗教授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瘫软的何伟平齐。
他没有去扶他。
“何伟同志。”
罗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钉,不容置疑地将他钉死在现实的耻辱柱上。
“你担任明州市长期间,在未履行法定程序、未经合法授权的情况下,指使、纵容或未能有效阻止下属职能部门,挪用民生保障性专项资金(社会保险基金、教师工资预算等),用于非指定用途的地方债务周转及新城建设资金支付。”
他语速平稳,如同在宣读判决书的最后部分,每一个字都敲在何伟的心上。
“这一行为,严重违反国家财经纪律和《预算法》相关规定,性质极其恶劣。”
何伟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鉴于事件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以及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问题……”
罗教授的目光越过何伟,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了更远处。
“我已通过专线,将初步掌握的情况向省委主要领导作了紧急口头汇报。省纪委、省审计厅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将在今天下午抵达明州,依法依规介入调查。”
罗教授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彻底失去所有生气的何伟。
“在这之前,你作为市政府主要负责人,暂时全面主持日常工作。但必须无条件配合即将抵达的联合工作组调查。你的行动,暂时只能在市政府大院范围内。”
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何伟。
“想想,怎么跟组织,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说完,罗教授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
他拧动冰凉的铜质把手,门轴发出轻微的声响。
厚重的门被拉开一条缝。
门外,杨健像一尊雕像般僵立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嘴唇哆嗦着,看到罗教授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罗教授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目光平静地看向走廊里等候的调研团成员。
“赵波,你留下。”
赵波立刻挺直腰板:
“是!”
“协助市政府办公室,在联合工作组抵达前,维持秩序。任何文件,不得销毁转移。”
“明白!”
“其他人。”
罗教授的目光扫过郑仪、老李、薛敏。
“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去临海。”
他话音落下,步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沿着长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向外走去。
郑仪立刻跟上,心脏还在为刚才那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剧烈跳动。
老李和薛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沉重,也迅速跟上。
留下瘫在冰冷地板上的何伟,和呆若木鸡、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杨健,以及眼神锐利、像钉在了原地的赵波。
走廊尽头的光线明亮,照在罗教授花白的鬓角上,沉静而威严。
考斯特引擎低吼一声,离开了如同风暴过境般死寂的明州市政府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