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的春天,小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矿难掀起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
尘埃落定之后,留在县委大楼里的,是一个被彻底洗刷过、显得格外空旷的格局。
原县委书记郑仪,去省里“学习”。
主管安全生产的副县长李志强,因直接领导责任被移送司法机关。
组织部长常务副部长王明,因在干部任用、矿权交易中涉嫌严重违纪,被双规。
县里几个主要涉事科局的局长,撤的撤,查的查。
陈纵那株盘踞多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带出的泥,染黑了大半个青峰的班子。
短暂的混乱过后,省里的任命文件下来了。
冷治同志,任青峰县委书记。
这结果,并不完全出乎预料,但在常委会小范围的震动依然不小。
这位在县里一贯以“冷硬、不近人情”着称的主持县委工作的组织部部长,在矿难后的狂风暴雨里,展露出了令人心惊的韧性和强硬手腕。
正是他,在郑仪被暂停职务后,扛起了稳定局面和深挖案件的双重重担。
是他,顶着来自市内、甚至省里某些角落的巨大压力,组织力量彻查陈纵案,硬生生把一窝“硕鼠”挖到了底。
也是他,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稳住了青峰班子的运转,没让青峰彻底瘫痪。
省里的调查组在最终报告中,对冷治在这段特殊时期的表现,给予了“政治立场坚定、原则性强、勇于担当”的高度评价。
所以,他接任了。
这位郑仪在任时最为倚重、全力支持的搭档,在郑仪“败走麦城”之后,站上了青峰权力的最高点。
新的常委班子很快搭建起来。
新任的几位面孔,有的从市里空降,有的是县里原班子成员调整位置后提拔。
每个人看向新书记冷治的目光,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揣测。
这位新当家人,手腕冷硬是出了名的。
而他的前任郑仪,在青峰这两年多,掀起的风浪更大,留下的烙印更深,郑仪在青峰的政治遗产,极具争议,却又分量十足。
众常委心头都悬着一个问号:
这位新任的冷书记,是会延续郑仪那套强硬甚至有些激进的改革路线,成为郑仪“政治遗产”的继承者?
还是会彻底否定前任,抹平郑仪的痕迹,在青峰推行一套属于他冷治自己的治理理念?
这个问题,关乎每个人的位置,关乎整个青峰下一步的走向。
气氛微妙而安静。
冷治坐在椭圆会议桌的主位上,翻看着一份文件。
他依旧是那副样子,肩背笔直,坐姿没有一丝懈怠。
终于,他把手里的文件轻轻合上,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坐得更直。
“各位同志。”
冷治开口了。
“这段时间,青峰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代价惨痛,教训刻骨铭心!”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
“过去的乱象,原因在哪里?根子在哪儿?我想,经过矿难这面照妖镜,大家心里都清楚了!”
“不作为的懒政,是毒!权力不受监督的滥用,是癌!官商勾结、侵蚀公共利益、把安全生产当儿戏,更是死罪!”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那么,下一步,青峰该往哪里走?”
冷治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一块巨石压下。
“有人可能在想,新的书记,是不是该有‘新气象’?是不是该换个打法?”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
“今天,我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我们要走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正确的路!”
这铿锵有力却又似乎有些“正确废话”意味的宣言,让常委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冷治的目光更加锐利,仿佛穿透了每一个人的心思。
“什么是正确的路?”
他顿了一秒,手指重重敲了一下桌面。
“正确的路,就是郑仪同志在任时,所坚持的方向!就是他不惜代价,也要捅破的那个马蜂窝下面,真正该被阳光照亮的地方!”
没人想到冷治会如此直接、如此不加掩饰地给郑仪定性!
不仅没有“抹平”,反而近乎旗帜鲜明地宣告——他要延续郑仪的路线!
组织部长王明(新调整上来的)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开口:
“冷书记,郑书记……之前的步子,是不是有点过激了?这矿难的后续……”
“矿难,是天灾背后叠加了人祸的必然结果!”
冷治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
“不是步子快慢的问题,是之前根子烂了太久,积重难返!是清理毒瘤必然要经历的阵痛!如果因为怕痛就停止手术,那就是等死!”
他目光如炬:
“郑仪同志在任时强力推动的清零计划,财政改革,安全标准化建设、严厉整治‘吃空饷’……哪一条不是切中了要害?哪一条不是为了根除毒瘤?就因为执行过程中遇到了阻力、遭到了反扑、甚至最后我们自己人也付出了惨痛代价,我们就要把这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再关回去?就要把没做完的手术停下来,让创口流脓?”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那股在矿难后期支撑着他死扛不退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
“我告诉你们!这条路,不但要继续走,还要坚定不移、更深入地走下去!用更严格的标准!更规范的程序!更强硬的执行力!”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
“有人可能会觉得,我冷治是郑仪同志的旧部,念着旧情?”
他嘴角似乎扯出一个冷笑。
“念旧情?”
“我冷治今天坐在这把椅子上,不是靠念旧情!”
“靠的是在矿难之后,在你们有人犹豫退缩、有人想明哲保身的时候,我顶了上去!靠的是我把陈纵那伙人的根子,挖到了底!靠的是我守住了青峰没崩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铁血的强硬:
“我继承郑仪同志的路线,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那是正确的!因为那是对青峰老百姓负责的!因为那是一条必须走、也只能走到底的荆棘路!”
“我们要改正的,不是方向!而是方法!要吸取的教训,不是勇气和决心错了,而是在推进过程中,我们的韧性还不够强!我们的细节还不够完善!我们识别人、防范风险的盾牌还不够坚固!”
冷治重新坐回椅子上,气息依旧严肃强硬。
“矿难事故后续处理,必须按最高标准,把能查的责任都查清,该处理的责任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郑仪同志之前推动、但因为矿难中断的几个重大民生项目和基础建设工程,经过充分评估论证后,符合条件的,要立即重启!而且要干得更扎实!”
“安全生产监管体系,要立刻着手重建!标准只能比原来更高,监管只能比原来更严!从流程到技术到人员配备,必须彻底革新!谁再敢在这个问题上马虎,我就先砸了他的饭碗!”
“纪委和审计部门,”
他看向新任的纪委书记和审计局长。
“接下来,你们的担子最重!盯紧每一分钱,盯住每一个环节!阳光政务平台,要继续扩大公开范围和深度!别怕得罪人!你们背后,有我冷治顶着!”
一条条指令,坚定、强硬,没有丝毫含糊。
每一项具体工作,几乎都能看到郑仪时期政策的影子,甚至更加深入、更加严格。
郑仪的“政治遗产”,非但没有被抛弃,反而被冷治以一种更加强悍、更加彻底的姿态,牢牢地钉在了青峰未来发展的蓝图上!
常委们沉默了。
有人眼神复杂,有人暗自松了口气,也有人眼中的疑虑更深。
但没人再质疑冷治的决心和方向。
这位新任的县委书记,用他标志性的冷硬和毫无妥协的姿态,已经清晰地宣示:
青峰这艘刚经历风暴洗礼的大船,方向不变!航速不减!甚至,舵轮会握得更紧!
新书记上任后的第一次常委会,就在沉肃和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决心传递中结束了。
众人起身,陆续离开。
下午,县委书记办公室。
桌上的内线电话却突兀地响了。
尖锐的铃声划破了短暂的沉寂。
冷治伸手拿起话筒。
“冷书记。”
电话那头是秘书小孙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市委组织部的文件刚送到,还有…新任县委副书记王立群同志已经过来了,在候客室等您。”
动作够快。
冷治目光扫过桌角那份省里刚下来的任命文件副本。
王立群。
这个名字,在他从省里回来后,就已出现在几个关键的电话“通气”里。
根子在市经贸委,之前跟的线,是市委那位对青峰“过去做法”颇有微词的领导。
让他来当这个县委副书记,坐镇协助书记工作的二把手,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省里安排了他冷治上来,市里派个“眼睛”来盯着。
意料之中。
“知道了。”
冷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请王书记再稍等五分钟。”
他放下电话,没有立刻起身。
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文件上,一份关于彻底重构青峰矿山安全生产监管体系的草案。
笔尖悬停在几行文字上方,似乎在进行最后的凝思。没有犹豫,他快速在上面做了两处关键的、更趋强硬的修改。
然后,他合上文件夹,将它压在一摞还没看完的报告下面。
桌上的其他文件也被他看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刚好挡住了那份关键草案露出的一角。
做完这些,他才按下桌上的应答器:
“小孙,请王书记过来吧。”
“好的,冷书记。”
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秘书小孙引着一个人走进来。
来人约莫五十出头,身材不高,略显富态,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服,没打领带,衬衣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至于疏离的笑容。
“冷书记!您好您好!”
来人快步上前,伸出双手,笑容可掬。
“王立群,从今天起就在您领导下开展工作了!”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语气热络,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
“王书记,欢迎欢迎!”
冷治站起身,伸出手与他相握。
他的手干燥,沉稳有力。王立群的手则微微有些温湿,握手的力道显得很足。
“坐。”
冷治松开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王立群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笑容依旧饱满:
“早就听说冷书记雷厉风行,魄力十足!这次矿难,要不是您顶住压力力挽狂澜,青峰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能在您这样的领导身边学习工作,是我的荣幸!”
开场白很漂亮,热情洋溢,且点出了冷治的“功绩”。
冷治的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职责所在。王书记在经贸口经验丰富,相信一定能给青峰的发展带来新的思路。”
他没有坐回办公椅,而是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在王立群侧前方坐了下来,这个位置,目光可以很自然地落在对方身上。
“初来乍到,情况还不熟悉。”
王立群搓了搓手,姿态放得很低。
“以后工作上的事情,还要请冷书记多指点。咱们县里现在……百废待兴,最需要的就是班子的团结和共识啊!”
“共识?”
冷治端起秘书刚送进来的茶,没喝,只是看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只要方向是对的,共识自然就会形成。”
王立群脸上的笑容似乎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那是那是!方向是根本!冷书记高瞻远瞩!我刚在路上听了几位同志说了常委会的精神,大家都很振奋!都表示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套近乎:
“对了,冷书记,郑仪同志现在……?”
他看似随意地提起这个名字,眼神却飞快地在冷治脸上掠过。
“郑仪同志在省里有更重要的任务。”
冷治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青峰这一课,是他用代价换来的深刻教训。省里希望他能站在更高的层面,把这些经验教训提炼总结,对全省都有警示意义。”
他没有给郑仪任何负面的评价,反而将他的离开提升到了“总结全省经验”的高度。
同时,也很隐晦地指出,郑仪如今所处的层面,已与青峰不同。
王立群眼神闪烁了一下,连连点头:
“对对!郑仪同志贡献很大!贡献很大!”
冷治将茶杯轻轻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立群,那目光没什么锋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王书记,青峰现在最需要什么?”
王立群一愣,随即笑道:
“当然是团结一心,重振……”
“是规矩!”
冷治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是用铁的手腕把陈纵时期留下的各种‘弹性空间’彻底堵死!是把郑仪同志打下的基础夯实、砸牢!”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王立群:
“是要让每一个拿着青峰人民赋予权力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乱伸手,必被抓!瞎作为,必被究!”
王立群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下意识地避开冷治的视线,拿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掩饰着脸上的不自然。
“冷书记说得太对了!”
他放下茶杯,试图重新找回节奏。
“这点我绝对支持!必须严明法纪!”
“不是支持谁的问题。”
冷治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是青峰目前唯一的出路。”
他站起身,走向办公桌。
“你刚来,先抓紧时间熟悉县情。特别是那几个被矿难影响重大的乡镇,民生恢复的进度、群众安置的情况、矿山后续的监管……都是当务之急。”
他拿起桌上那份被压在下面的草案复印件,递了过去。
“这份草案,你拿去看看。关于安全生产监管的重构,里面有些初步想法。尽快把你的意见反馈给我。”
王立群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
“好的冷书记!我一定抓紧学习!”
“下周,会有一个具体的分工安排。”
冷治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日常琐事。
“你先去忙吧。”
王立群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冷治已经转过身,拿起另一份文件看了起来,那姿态明确地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好的,冷书记,那我先出去了。”
王立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拿着那份草案,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转身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冷治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王立群刚才坐过的地方。
沙发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方身上并不熟悉的香水味。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缝隙。
二月的寒风立刻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灌了进来,吹散了空气中那点令他感到不适的气息。
窗外,县城的轮廓在初春微暗的天光里铺开,远处还能看到被积雪覆盖的矿山轮廓。
那里曾是郑仪押上前途拼死点燃火把的地方。
现在,这火炬传到了他冷治手里。
一个空降的、带着某种“观察”或“制约”使命的副书记?
在青峰这条只能前进、没有退路的荆棘道上,任何挡路的东西,他都不会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