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下粗陶灯盏里的牛油烛芯噼啪炸开火星,昏黄光晕被穿堂风搅得碎成金箔,陆谨言咬下炖得脱骨的鸡腿肉,瞥见陆母布满沟壑的面庞在光影里忽明忽暗,那道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秋日夕阳掠过晒谷场,暖得烫人,却又带着迟疑的阴影。
陆母喉结轻轻滚动,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碗的边缘,沙沙的声响混着窗外虫鸣。
陆谨言搁下筷子,瓷碗与木桌相撞发出清响:“娘,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陆母的指节绞成苍白的结。她盯着碗里飘着油花的菜叶汤,突然背诵起半生不熟的文句:“谨言,你们读书人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尾音在喉间打了个转,她望着儿子束发的青带,额角沁出薄汗。
陆谨言看着母亲涨红的脸,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他背《三字经》磕磕绊绊的模样。
他正要开口,陆母已拍着大腿截断话头:“后面啥来着?不背了!”
她粗糙的手掌重重按在陆谨言手背上,“你是咱们陆家第一个进学的,这些大道理你比娘透亮。考不上就考不上,隔壁村李秀才考了八回还不是接着考?”
夜风卷着远处更鼓声灌进堂屋,陆谨言按住陆母微微发抖的手。
“娘,我中了,还是榜首。”
陆母的筷子“当啷”砸在桌上,她像是被定住般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陆谨言的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什?什么?”陆母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苍老的面庞因激动泛起红晕。她转向一旁的沈娇娇,声音发颤,“娇娇,谨言说他中了榜首,是娘听错了吗?”
沈娇娇放下手中碗筷,笑意盈盈地点头:“娘,是真的!放榜那日,我和谨言一块儿去的,红纸上头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中了......我儿真中了榜首......”她喃喃自语,声音像是从干涸的古井里浮上来,忽而爆发出一阵带着哭腔的笑声,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蜿蜒而下,“老天爷开眼啊......这些年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陆谨瑜早已红了眼眶,他仰头望着陆谨言束发的青带,眼睛亮得惊人:“恭喜大哥!”
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裹着滚烫的憧憬。记忆里无数个清晨,他都是被兄长诵读声唤醒,此刻那些晦涩的经文仿佛都化作了眼前跳跃的火光。
陆萱歪着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陆谨言:“太好了,大哥中了!是不是以后能天天给我买糖人?”
稚气的问题让满室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陆母破涕为笑,抬手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蜡烛在梁下晃出碎金般的光晕,她浑浊的眼睛里还噙着未干的泪花,却佯作嗔怒地推了陆谨言一把:“这么重要的事儿,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啊?”
尾音里藏着压不住的笑意,皱纹里都漾着蜜糖般的甜。
陆谨言慌忙起身作揖,青衫下摆扫过凳角带起微风。
他望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头微微发紧:“回来得太匆忙,一路上想着给您个惊喜,反倒忘了将这件事告诉娘了,我的罪过。”
“快吃快吃!”陆母抄起竹筷,先给儿子碗里夹了块油亮的鸡肉,肥美的汤汁顺着纹路缓缓渗出,“天天熬夜读书,瞧这脸都瘦脱相了!”
紧接着又往沈娇娇碗里添了个鸡翅膀,“还有娇娇,这些年辛苦你照顾谨言了。”
沈娇娇双颊泛起红晕,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声音软糯:“娘说的哪里话,照顾相公是应该的。”
“有你是我陆家的福气啊。”陆母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疼惜,皱纹堆起的褶皱里都藏着笑意,“快吃,快吃,一会儿就凉了。”
“娘也吃。”沈娇娇夹起一块肉,轻轻放进陆母碗里。
陆母推辞不过,咬了一小口便不住夸赞,眼角的泪却又悄无声息地落进碗里,惊起小小的涟漪。
陆谨瑜突然举起盛满鸡汤的碗,少年清亮的嗓音打破沉默:“这碗该敬大哥大嫂!往后咱们家,定能越过越红火!”
陆萱跟着有样学样,举着装满鸡汤的碗,羊角辫晃得欢快,“还要买好多好多糖人!”
哄笑声中,陆谨言望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望着母亲舒展的眉头,望着妻子温柔的眉眼,忽然觉得所有的寒窗苦读都有了答案。
更深漏残,暑气未消的夜被蝉鸣撕得支离破碎。竹帘外,老槐树的枝桠垂着沉甸甸的夜露,在月光下凝成无数细碎的银珠,随着穿堂风簌簌坠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陆谨言仰面躺着,望着房梁上晃动的烛影,喉结不安地滚动:“娘子,你说院试会是什么结果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连日赶考的疲惫,却又藏不住少年人特有的忐忑。
沈娇娇侧身支起脑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陆谨言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银边。
她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你已经连着是两次案首了,院试必定会是案首,小三元,说出去父母官脸上都是有光的,况且以相公如今的学识,还会没有信心吗?”
她的声音像春日的柳丝,缠得人心头酥软。指尖抚过他眉间的纹路,忽然被温热的掌心扣住。陆谨言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她鬓边的碎发,发间皂角香混着墨味扑面而来。
“是了,是我想多了。”他将人拢进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沈娇娇听见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缓,像退潮的海浪归于安宁。
窗外秋虫唧唧,老槐树的枝桠在月光里摇晃,将斑驳树影投在窗棂上,与帐幔内相拥的身影重叠成诗。
沈娇娇轻轻环住他的腰,此刻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侧脸的轮廓,比任何东西都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