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永庆二十三年六月初十这晚,京中梅家大宅燃起了一场大火。
近日天干物燥,入夏以来,城中已出现过好几起走水之事,但像今夜这样凶猛的火势却是数年难得一见。
京兆尹一接到消息就率人赶来扑救,然而火势太大,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华美大宅烧成了一个空架子。
清晨,废墟上空升起一股白烟,仿佛死去的灵魂不甘地留恋于人世。
京兆尹站在残垣断壁前,一脸颓唐。
梅家独占城南一隅,离左邻右舍皆有段距离,邻人倒是无甚伤亡,但对京兆尹而言,这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梅家并非寻常人家,它是三皇子之母、梅贵妃的娘家,梅家家主梅春深是梅贵妃同父异母的弟弟。
据梅家活着的下人回忆,昨晚火起之时,梅春深正与几名管事在书房议事,此后再未露面。
京兆尹默默注视着废墟中搜索的人群,内心几近绝望。
一名府衙的属官走过来,抱拳禀报:“大人,在书房内外发现了几具尸首。”
京兆尹沉默了一下,方道:“可已确认身份?”
属官道:“尸首烧毁严重,衣物皆已损坏,尚且无法辨认。”
京兆尹的眉心夹出一个川字纹:“把尸首送回府衙,命仵作验尸。”
“是,”属官看了眼他的神情,低声道,“大人,万一……万一梅家家主就在其中,我们该如何应对?”
京兆尹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应对?这把火又不是我放的,只能如实报给陛下,看他……看贵妃娘娘怎么说吧。”
虽然死者的身份尚不能确认,但半个京城都看见了这场大火,此事瞒无可瞒。
早朝刚过,皇帝的御辇还没走到御书房,就见白玉阶下跪着一人。
梅贵妃钗环尽褪,穿着一身素淡的宫装,跪在道旁翘首以盼。
自从三皇子被皇帝禁足在府,她就一直以此面貌示人。
这位睥睨高傲的贵妃娘娘像是彻底没了心气,说话做事都比以往平和了许多。
然而此时,她脸上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望着皇帝渐渐走近的轿辇,身子一动,膝行向前。
“陛下,臣妾听闻梅家出了事,可是真的?”
她虽为嫔妃,但前朝与后宫之间本就千丝万缕,梅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若说她连这么大的事都未听说,那才叫欲盖弥彰。
因此皇帝听见她发问,并未露出丝毫不满,只是抬手示意抬辇的太监停下。
“昨晚梅家走水,”他淡淡道,“火已经灭了。”
“人呢?”梅贵妃着急地追问,“我弟弟……梅春深可还好?”
换作寻常,她定不会如此失态,但梅春深是她弟弟,更是梅家家主,梅家对她和三皇子有着重要的价值,可以说,没有梅家的鼎力支持,她绝不会在宫里过得如此安逸,三皇子更不可能有和二皇子分庭抗礼的机会。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的三皇子已然失势,梅贵妃也避居后宫不出,如此劣势之下,他们自然更不愿失去梅家。
皇帝望着梅贵妃憔悴的脸庞,大约也是想到了这点,目光中生出一丝难得的怜悯。
“据京兆尹报,火起之时,梅春深人在书房,如今书房已化作一片废墟,寻到几具尸首,至于死者为何人,尚待查实。”
梅贵妃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多听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颤声道:“这么说,春深他……他生死不知?”
皇帝注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朕已命京兆尹彻查起火原因,那几具尸首也已送至府衙,正由仵作勘验。”
梅贵妃听到最后,脸上已无人色,嘴唇动了动,还未出声,身子忽然一软,倒了下去。
“娘娘!”
陪在一旁的宫女赶紧把人扶住。
梅贵妃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皇帝见状,目色微微一沉:“李贵,速请太医。”
梅家这场祸事不到半日就已传遍京城。
几乎所有朝臣都盯着京兆尹。
确切地说,是盯着仵作的验尸结果。
私下里,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
“梅家只有梅春深这根独苗,而他至今只得一女,且早已出嫁,倘若梅春深当真死了,梅家再无第二人能撑起这份家业。”
“没有梅家的支撑,梅贵妃与三皇子便如无根之木,怕是再难有复起之时。”
“照这么说,以后岂不二皇子一家独大?”
“嘘!不可说,不可说。”
鸿胪寺中,一众属官与二皇子议完事,从屋里鱼贯而出。
万寿节结束以后,各国前来朝觐的纳贡之臣皆已离开,鸿胪寺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尽管如此,属官们仍然不敢懈怠。
只因二皇子设了定时点卯的规矩,上值时间,若有人擅离职守,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因此属官们一从二皇子房间出来,便着急忙慌地回到自己的官舍,唯恐误了点卯。
二皇子听得外面脚步声远去,拿起桌上的卷宗随意翻了两页,问道:“什么时辰了?”
亲随将刚沏好的香茶奉到他面前,应道:“回殿下,离午时尚有三刻。”
二皇子盯着手里的卷宗,淡淡道:“府衙的验尸结果该出来了吧?”
“想是快了。”亲随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京兆尹可不敢懈怠。”
二皇子笑了笑:“便是慢些也无妨,毕竟是人命关天之事,还是仔细些为好。”
“殿下仁厚,”亲随道,“府衙若查不出端倪,可要让人提点两句?”
“不必。”二皇子道,“此事我们离得越远越好,府衙查出什么就是什么,不要画蛇添足。”
亲随点头:“那么梅春深呢?”
他问:“殿下打算将此人如何处置?”
二皇子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深深看他一眼。
“那要看他能给本宫带来多大惊喜了。”
梅春深,一个生死不知之人。
但在二皇子和他的亲随口中,却像对此人的处境了若指掌。
那么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