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朝日城。这座小城,如今担起了边关的名头,可这称呼其实没多久。原本在它前方,靠近拒鹿关有座更小的城,曾经也有自己的名字,然而胡马铁蹄踏入,城被攻破,百姓丧命,那城渐渐没了声响,名字也被人淡忘。
胡马大军来袭当日,毫无征兆。城中百姓毫无防备,根本来不及撤离,便陷入了灭顶之灾。仅有极少数人,在城破人亡的混乱中,侥幸逃出。
今年北凉冷得格外早,深秋寒风如刀割。从那座城逃出的百余名百姓,匆忙间只抓起一点粮食和棉衣,便慌张上路。一路艰难抵达朝日城时,已有几人在途中丧生,但能活下来,已算不幸中的万幸,毕竟没和那数千人一同倒在胡马的屠刀下。
边关之地向来贫穷,朝日城也破败不堪。这些逃难而来的人,只能沦为流民,能勉强吃上一口饭,不至于饿死,对他们而言就是幸事。
朝日城的百姓得知胡马破了一城,人人惊恐,生怕胡马大军继续杀来,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的城池。
是留下,还是离开?这是个艰难的抉择。若离开,深秋时节成为流民,如何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冻死在路上绝非好的选择。若留下,只能寄望朝廷派大军来对抗胡马。最终,他们选择留下。
可朝廷毫无动静,既没派大军,也没安置这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担忧、恐惧、绝望,如阴霾笼罩着整座城。
就这样一天天熬着,立冬到了。立冬,代表万物收藏,生机闭蓄。往年此时,人们会收好粮食,安然等待冬日过去,迎接新春。但如今,这份安宁的等待,似乎遥不可及。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新年、春耕、生机,还是胡马的再次侵袭?无人知晓。
往年立冬是个重要日子,人们会祭祀“冬神”,祈求家人平安、来年丰收。今年的立冬格外寂静,唯有狂风在空荡的街头呼啸。
在这风声中,一个稚嫩声音响起:“娘,啥味儿这么香?”
一个裹着灰旧棉衣的小女孩,倚在残破屋檐下,望着隔壁冒出炊烟的屋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女孩的棉衣宽大不合身,却把她小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她红扑扑的脸蛋圆嘟嘟,像个可爱的团子,十分惹人疼。
屋内做饭的妇人听到声音,从灶边探出头:“囡囡,快进来,外面冷,过来烤火,饭一会儿就好。”
“我不进去,我不冷。”女孩嘟囔着,“这饭不好吃,吃了肚子不舒服,总跑茅房。”边说边扮了个鬼脸。
妇人眉头一皱,有些生气:“跟咱一起逃过来的人,好多都没饭吃,你这小丫头还挑!赶紧进来,不然收拾你!”
女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吃不吃!就不吃!”
妇人真动怒了,在柴堆里翻出根细竹条,作势要打。女孩见母亲真要动手,小脸闪过一丝害怕,但仍梗着脖子。
她噘着嘴,双手叉腰:“娘,你别打!今天立冬,别人家都吃饺子,你给我包点饺子,我就吃。”
妇人没搭话,裹紧身上单薄衣服,拿着竹条走出来。女孩见母亲脸色阴沉,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
“娘,有话好好说,别打我呀……”
妇人哼了一声:“走,跟我回去!”
“不嘛,我就要吃饺子,上次吃还是去年呢。”女孩又犯起倔脾气,小脸气得鼓鼓的。
“哼,看我不好好教训你!再不回去,我可真动手了!”妇人扬起竹条吓唬她。
女孩又怕又气,大声嚷道:“我家在东升城!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说完往街上跑去。
妇人心里一揪,赶忙追上去。女孩棉衣肥大,跑不快,很快被母亲抓住。可女孩像头倔强的小牛,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喊着:“放开我,我要回家!”
妇人猛地将女儿揽入怀中,声音放柔:“宝贝,娘不打你啦,跟娘回去哈。”
女孩却像只倔强的小兽,用力扭动身子,不肯依从。妇人无奈,放下手中棍子,轻轻拍了下她那鼓鼓囊囊的棉衣,吓唬道:“你咋这么拧呢,东升城现在全是胡马人,你回去,他们会把你抓走吃掉的!”
女孩听了,明显一哆嗦,但馋念作祟,仍不罢休。她眼巴巴瞅着隔壁升起的炊烟,嘟囔着:“那……那我要吃饺子嘛。”
妇人瞧着女儿那执拗模样,心中一软,蹲下身子,为她捋顺额前的乱发,挤出个笑容:“饺子有啥稀罕的,不如……”话未说完,女孩便急得大喊:“就稀罕!就稀罕!爹每年都给我包,可好吃啦!”
妇人一怔,像是被什么击中,思绪飘远。若城未毁,丈夫尚在,今日确实该为女儿包顿饺子。她暗自叹口气,面上却笑着哄道:“你这小讨债鬼,行,娘依你。不过可说好了,就包四个,馅只有菜叶,不许挑三拣四!”
女孩一听,眼睛放光,咧嘴笑道:“好嘞!我两个,娘两个!嘻嘻。”
妇人起身,摸摸她的头,佯装严厉:“就这一回,下次再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不会啦!我可听话啦!”女孩赶忙保证。
“我去弄面粉,包好喊你,别乱跑。”妇人叮嘱完,转身回屋。
女孩盯着隔壁炊烟瞧了会儿,很快被一阵风吹起的干草吸引,在空荡荡的街上蹦蹦跳跳追着跑,清脆的笑声在街头回荡,这寂静的街道成了她欢乐的小天地。
屋内,妇人从墙上取下一小袋面粉,虽心疼,但还是挖了一勺,正从水缸舀水,忽听外面女儿惊恐尖叫:“大事不好啦!”
妇人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手中瓢,急忙冲出去。只见女儿满脸惊慌,朝她飞奔而来:“娘!好多兵!从咱进城那条路过来啦!像是胡马人,他们要来杀咱们,快跑呀!”小女孩急得快哭了,小脸满是恐惧。
妇人也被吓得脸色惨白,满心绝望。之前能逃到这,已是万幸,难道好运到头了?这次又能往哪躲?
“娘!别弄饺子啦!赶紧跑!那些人看着好凶,像要吃人!”女孩使劲拽着妇人的衣角催促。
妇人眉头紧皱,却见几家邻居开门往外跑,神色竟不慌张。她满心狐疑,忙问:“宝贝,那些人是不是都长着大胡子?”
“没有呀!但看着好吓人!”女孩小脸皱成一团,眼神慌乱。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妇人像是丢了魂,机械地朝外走去,女孩虽怕,却紧紧拉住母亲的手,跟着往外挪。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都跟着震颤。妇人抬眼望去,只见远方尘土飞扬,一队人马如黑色洪流般涌来。队伍最前方,鲜艳的赤色大旗迎风招展。士兵们身着亮甲,长枪林立,寒光闪烁。马蹄声震得人心惶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为首的年轻男子,身披黑色战甲,剑眉斜飞入鬓,眼神锐利如鹰,面容冷峻刚毅。他大手一挥,大军戛然停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喧闹的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寂静中,男子一声高呼,声如洪钟:“北库草原的胡马,已被全部歼灭!从今日起,北凉再无胡马侵扰!北库,将是你们安稳的家园!”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那是压抑许久的解脱,是绝境逢生的狂喜,是漫长等待后的释然。欢呼声中,有喜悦,有庆幸,更有对未来的希望,交织成一曲激昂的乐章。
人们迷茫的前路瞬间清晰,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时,年轻男子抬手示意,欢呼声渐弱。
“我从拒鹿关过来,途经东升城,城中……已无一人幸存。”男子说到这,神色黯然,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若我能早一步剿灭胡马,他们便不用枉死。但我林玄在此立誓!只要我在北凉一日,定护百姓周全,绝不让一人因战乱受苦!缺衣少食的,尽管开口!今日我回北凉,日后定让大家丰衣足食,再不受他人欺凌!”
听到这话,女孩发觉母亲身子猛地一颤。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看到母亲眼中闪着泪花。妇人缓缓弯腰,紧紧抱住女儿,脸贴在她的小脸上,声音带着哭腔:“妮儿,明……明天,娘带你回咱们的家。”
此刻,此起彼伏的跪拜声响起。百姓们纷纷跪地,声音响彻天际:“恭迎王爷回北凉!”